昨日的世界与东北的书写者
对东北历史的叙述与钩沉,是《东北游记》的另一条叙事线索,也是一大亮点。从幽暗的历史时空中,迈克尔·麦尔打捞出许多鲜为人知而光谱奇异的人与事:
——从17世纪的金戈铁马,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列国争锋,在历史的因缘际会、血火交织中,东北竟然曲曲折折地走进现代社会的门槛。一度,哈尔滨成为高度国际化的城市,来自53个国家的居民,操着45种语言,在它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来来往往。这里还有远东地区最大的犹太人社区;
——日本对东北的侵略与殖民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的痛苦,也给普通的日本人,特别是妇女、儿童造成深重的灾难。迈克尔·麦尔揭露侵略者在东北犯下的残忍罪行,对于731部队名义上称为日军的防疫给水部队,他用“虚伪而令人恶心”来表达自己的鄙视之情。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以嘲讽的笔调,描写了两位甘做日本侵略者在东北的宣传工具的美国父子兵,亨利·凯尼与查尔斯·毕夏普·凯尼。他们无视侵略者压迫与殖民的事实,将日军操控下的满洲国描写得一派形势大好,欣欣向荣,他们的报道基调,永远是“并非征服,而是发展”;
——1930年,哈佛毕业生梁思永独自一人在齐齐哈尔的昂昂溪火车站下了车,在这里,他发现了7000年前的史前古器物,当时他年仅26岁。他与父亲梁启超、哥哥梁思成一道,在现代中国的不同领域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在昂昂溪的梁思永纪念馆中,迈克尔·麦尔看到打印的梁思永写作的《远征日志》,顿时热泪盈眶。他从哈佛大学图书馆找到梁思永的手稿,细细阅读,将其中记述的惊险、艰难的考古过程转述于书中,让人对中国现代优秀学人艰苦卓绝的学术努力肃然起敬;
——19世纪与20世纪上半叶的西方人,曾经写出大量的关于东北的游记,多数鲜为人知,这些又薄又脆的书躲在美国图书馆的角落里积满灰尘,上一次的借阅时间已经是一个世纪前。关于东北,他们留下许多奇异的记述与感受。法国一位神父旅经东北后写道:“尽管不知道上帝到底将人间天堂选址何处,但我们可以确定,他没有选这里。”而来自爱尔兰的女医生伊莎贝尔·米切尔却说:“我的心被深深的,深深的喜乐填满。我终于来到了这片土地,这个我命中注定的避风港。”26岁,米切尔芳魂归西。迈克尔·麦尔被她的文字深深打动,在书中情难自禁地写道:“我真想和她一起吃饺子。”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东北游记》中,迈克尔·麦尔还用不菲的笔墨向赛珍珠致敬。这位有“中国通夫人”之称的作家,去世40多年后,仍然在两个世界中维持着尴尬的身份。中国人赞颂她,但不读她的书。很多美国人读她的书,却不欣赏。著名小说家威廉·福克纳甚至表示不愿与其为伍。麦尔却不掩饰他对赛珍珠的敬意。在荒地村,他重读了赛珍珠的《大地》,赛珍珠看重亲历,不轻信官方说法与学者的评论,关注普通人的生活,不去追逐短平快的新闻,而是细细观察土地与人在岁月中的各种改变,这些品质,也正是麦尔所看重的。
如今,迈克尔·麦尔也成为书写中国的队伍中的一员。对于自己关于中国的文字,无论是已经写出的,还是未写出的,他都充满自信。
记者:从17世纪的古代到21世纪初,在东北这个舞台上,列国,包括中国人自己,上演了轰轰烈烈的戏剧,令这片土地浸透血泪也写满了兴衰荣辱的故事。你梳理这一宏大历史的目的何在?
迈克尔·麦尔:东北地区的历史非常精彩,这里一直是利益交织、军事冲突的十字路口。从中国首次考古发掘,到日军被困在黑龙江,再到丹东的断桥,我想要挖掘这些故事,照亮一些鲜为人知的角落。像方正、昂昂溪这些地方都非常小,坐火车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穿越。我的书正是想展现那些扣人心弦的历史事件是如何在这些“无聊”的小地方上演的。
记者:在游览东北史迹、发掘东北历史的过程中,你对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似乎很有兴趣,能明确说说这方面的观感吗?
迈克尔·麦尔:博物馆可以讲述很多故事。中国的博物馆讲述的是政治故事。但历史是复杂的,没有明显的界限,事件在一定时期内可能是混乱的。中国的历史教育侧重原因与结果:A的发生是由于B的出现,接着又导致了C的发生。在西方,历史教育关注的往往是个人,而不只是军事或政治人物。我想在书中突出一些比我先踏上东北这片土地的外国人。我并不是第一个前往那里的外国人。据我在书中采访过的一个人称,甚至有外星人来过东北(被采访的这个人称他曾让一个外星人怀孕了)。
记者:几个世纪以来,有许多西方人用不同的视角与坐标在书写中国,你书写中国的原则与目标是什么?
迈克尔·麦尔:1935年,林语堂发问,“那么谁来塑造中国的形象呢?”自我在四川一家新华书店读到这句话起,22年来我一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意识到,我这本书是为100年后的读者写的。日后,当某个人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或是在电子屏幕上读到,本书能从一个不同的视角向读者呈现21世纪初中国人的生活。我不想和别人写一样的东西。我的目的是寻找不同的方向,观察中国一些地区他人未曾留意的事情。我的下一本书主要讲述中国西部地区,将于今年秋天出版。
记者:近年来中国人一直在为一件事焦虑:美国人写的关于美国的各种故事,在中国很有市场,而中国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西方却流行不起来,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中国人怎样做,才能对世界讲好自己的故事?
迈克尔·麦尔:林语堂也曾对这个问题感到悲痛。没有什么比将人类看作市场交易的一部分更糟糕的了。我非常崇敬的一位作家Ian Frazier曾对我说,我注定无法赢得西方读者的欢迎,因为我在“毁灭他们的幻想”。读者喜欢阅读与他们的所知保持一致的书和文章。如果你挑战了他们的习惯,描写了一堆不同的人物和地点——不是北京,不是上海,也不是什么敏感话题——那么你就等着被读者冷落吧。正因为这个原因,有中国读者读我的书让我既感到意外,又感到满足。西方人写的有关中国的书往往无法吸引中国读者,因此他们就可以写得随心所欲。我愿为我写的书负责,它并不完美,但我认为读者能感觉到我的心用对了地方,我也努力做到实事求是。
记者:彼得·海勒(何伟)是中国人熟悉的作者,你在后记中鸣谢了他。他对你的东北故事提出了什么样的意见和建议?
迈克尔·麦尔:他给了我许多建议,但我很少听他。我和他是21年的老朋友了。在我眼中,他不是名作家,而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经常能让我笑出来。写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通往沉睡巨龙之路:从头开始理解中国》时,我的确听取了他的建议。何伟很早就读到了书稿,他建议我在书中要表现得脆弱,表现出在一个你一无所知的国度开展这样的研究是多么困难,你不了解它的历史,听不懂这里的语言,甚至连筷子也不会用。他是对的,那本书的表现也更好。书中展现出,为了向素未谋面的读者解读我遇到的每一个地方,自1995年以来我克服了多么大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