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老实大量读经”体系的早期追随者,了解得越多,徐子生跟父亲的质疑越多。沟通无果之后,他决定从文礼书院退学。
在家里休息了一年多,一度以为要瞎了的徐子生恢复了健康。回想起自己读经的这段经历,觉得生理的问题或许是个体的,但读经班存在的问题是共性的。“读经本身就好比说要读书要学习一样,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永远都不错。但大家普遍认为,现有的读经方式,尤其是‘老实大量读经’非常不利于青少年成长,跟学术研究规律也是相悖的。”
今年9月份,徐子生即将去加拿大上大学。从小对艺术和音乐非常感兴趣的他申请到一家很不错的艺术学院,学习视觉艺术专业。他说:“我今年20岁了,长大了,经历了这些,读了很多书,人生还是要以自己的理想为中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仍在彷徨中努力的他们
“我否定的是野蛮读经的方式,否认的是部分采取这种方式的学堂,而不是诵读经典本身。我既不想成为错误读经方法的牺牲品,也不想被利用为反经典的错误思想的工具”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辗转找到惟生的时候,正好是他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位曾经的读经少年,后来拿到了自考本科文凭,去大凉山地区支教了一段时间,今年报考上海一所985大学,却因为考研英语少了一分,不得不申请西部另一所985大学调剂。初步通过之后,他带着希望赶到当地办理手续,却被告知不符合调剂原则,失望而归。
记者查阅该校的研究生招生简章,里面明确规定,被调剂考生的学历获得形式须为“普通全日制”,也就意味着自考本科学历不在其认可范畴内。
在这些孩子重返体制内的升学道路上,类似的坎坷很多,神化、异化、妖魔化同时存在。惟生曾因揭露“老实大量读经”的问题而被媒体多次报道,但喧嚣过后,他发现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似乎从来没有被很好地传递出来。与此同时,他在回归自考的过程中,她又被一位激进的文化大师当面呵斥,以考研为目标是背叛私塾界的行为。
“我否定的是野蛮读经的方式,否认的是部分采取这种方式的学堂,而不是诵读经典本身。自考、考研诚然是个很俗的事情,却赋予了我选择的权利。我既不想成为错误读经方法的牺牲品,也不想被利用为反经典的错误思想的工具。”惟生说,随着时间流逝,所有这些“别人的看法”都会随风而去,留下的只有我自己奋斗出来的成果。
另一位女孩陈曦,20岁出头经历了7次转学,辗转四五个城市,但她至今仍然像以前一样,是传统文化坚定的热爱与拥护者。她正在积极准备自考,有时候在同济大学旁听,有时候去老师家里上课。不过,在与记者长谈后,最终她建议删除自己的故事,理由是在最近一次的媒体报道中把她的经历写得“过于骇人”。
“作为曾经的读经少年,我有第一人称的视角,也有义务说实话,但对我们这个群体的异化已经够多了。除去那些令人同情的经历,给选择常规道路的人带来一些优越感,让优秀传统文化和经典阅读的推广变得更难,人们真正又能关注到我们什么呢?所以,我个人的伤痛,还是不要上升到读经的问题上了。”陈曦说。
19岁的姚渡更加乐观一些,他2012年离开学校,6年多来背过经、习过武、练过字,坚定过也放弃过,如今在无锡一所国学专修学校继续学习。这里的课程不仅有传统文化,还有数学、英语。英语老师是同济大学的英语硕士,同时也在通读五经,练习书法。
姚渡说,他看见了读经班的问题,但并不否定学习经典的收获。“古人常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这不是万能的,《诗经》可以,但到了《尚书》光靠文本根本读不懂,也就很难背下来,可是注疏和讲解在一些野蛮读经的学堂是被禁止的。即便如此,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再回头看,包本背诵也不能全盘否定,无论方法多么野蛮,好处是你确实用短时间背诵下了大量经典,坏处是你没有任何在生活中实践、落实的渠道。只学习传统,不结合当下,不考虑未来,肯定不行。”
读经少年的未来往何处去?姚渡说他不知道,眼前的出路想过要自考,也想过当读经老师,还想过很多其他的可能性。“如果有了方向,我会全力以赴。”
读经少年何去何从?
否定传统文化教育的浅薄和野蛮读经的狂热之间有相通之处,都有功利思想作祟。喧嚣过后,探索更加契合古典教育精神的教育才是目标
历史上,中国传统经典著作和私塾、学堂、书院等作为中华文脉赓续的物质载体一直受到推崇。近年来,随着国家对优秀传统文化日益重视,人们对重续传统经典教育的呼声也强烈起来。
但是,观念上的重视和转变并没有让现实中的困难变少。比如,传统文化教育到底教孩子什么课程?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文化糟粕是什么,如何规避?如何接轨和融入现代科学教育体系?升学的途径是什么?现代私塾的行业标准、资质界定、审查机制和监管机制又是什么?诸多问题一直都没有权威定义。
因此,作为一种传统文化教育形式的读经班热闹了一阵之后,在世人眼中呈现出了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其一,不追求世间的分数、升学率、名校效应,通过东西方经典的诵读,培养饱读诗书、温柔敦厚的少年君子,奠定成为一代文化大才的基础。其二,放弃义务教育、老实大量读经,身心俱疲,试图走上一条圣贤路前途未卜,重归体制教育困难重重之路。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柯小刚认为,一边是声势浩大、感人肺腑的“读经宣言”和“经典万能论”,一边是蓄意攻击或曲解学习传统文化的论调,这两种声音在同一个舆论场中互相攻击,公众很难得知读经实际情况。“我从学习经典中获益良多。也因此,我关心读经少年的困境,常常都在思考‘读经少年何去何从’的问题。”
为什么读经?“为往圣继绝学”,这句话读经孩子背得很溜却不解其意。柯小刚说,他们离开体制多年,高考刷题跟不上,自主招生的独木桥比高考还窄,而且需要高中毕业推荐,读经学生哪有啊?如果要回归体制内教育,只有自考和考研了,如果不回归,不妨学习一门技艺,譬如书法,或许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但无论走哪条路,当务之急是要搞明白,背了多年的几十万字经典,曾经老师只许你背,不给你讲也没能力讲解的那些经典文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曾经给你灌输的经典万能论,不一定是骗你的;但也可能是骗你的,骗还是不骗,取决于你自己。
“否定传统文化教育的浅薄和野蛮读经的狂热之间有相通之处,都有功利思想作祟。喧嚣过后,探索更加契合古典教育精神的教育才是目标。”柯小刚认为。
读经班有一种倾向,你越打击它越藏得深,禁而不绝。不如主管部门开出口,给空间,定标准,再做好监管。
仁泽是江苏无锡人,小学四年级辍学后进入私塾和书院学习。在过去的三年半里,他转了七八次学,最近因为“严打”,他所在的昆山正谦学堂从苏州昆山,搬到常州溧阳,又搬到了河南南阳,导致他一度失学。
“好多同学就跟着堂主去河南‘打游击’了,爷爷奶奶不让我离开江苏,希望我回去上正规学校。我也想,可落下这么多课早就跟不上了。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所合适的书院,又因为当时我的年龄还在义务教育阶段,不接受我报名,一直拖到满15周岁才收下我。”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调查了解到,随着教育部明确要求严厉查处代替义务教育的非法办学行为,一批私塾四处搬家,在部分监管较严的地区,像仁泽这样年龄尴尬的孩子面临失学风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宋金阁、陈曦、惟生、姚渡、仁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