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明觉得,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常常被这些儿子的同龄人触碰。一些没聊过天的人知道他家的情况,特地发来消息说希望他坚强。一个年轻人在他的劝说下放弃了自杀,郑重地发来消息感谢他,“我很想活下去,如果我有你这样的爸爸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但是接近这些年轻人并不容易。李俊光年轻,又曾是其中一员,很容易和群里的人混熟,尤其遇上同样欠赌债的,往往经历过的套路、借钱的借口都一样。胡建明和这些后辈沟通起来难一些,总是要通过红包打开局面。
为此,他一个月花了超过5000元钱。“我示好,让他们知道我无所求,至少能对上话。”碰到有人找他要几十元钱吃饭,他从不吝啬。有人决定去找工作了,他还发红包给他打印简历。
有人回复他几个大哭的表情,说父母不理解自己,有人发来大段文字倾诉自己的遭遇,也有人每天主动找胡建明说话,聊自己的饮食、生活中发生的事,还问胡建明在忙什么。他从来都是第一时间回复他们的消息,想尽办法和他们多说几句话。
和那么多年轻人聊过后,胡建明觉得家庭的力量是最重要的。他告诉记者,很多人自杀时,都会对父母感到愧疚。他曾在群里看到一封遗书,遗书的主人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一直花父母的钱很内疚,“就当没有生我”,还留下了自己的银行卡密码,里面有300元钱,是他全部的积蓄。
“很多人只是缺一个关心自己的人,轻轻拉一把就能回来。”胡建明说。“他们内心很孤独,缺少温暖。”
李俊光很熟悉那种感受。产生自杀念头之前,他和父母的交流几乎为零,觉得他们无法理解自己,只会说教。尽管,他的父母累计为他还过近百万元的赌债,还给了他一笔钱做生意。但他又忍不住去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欠下近30万元后,他被赌博认识的人拉进“约死群”,很快就产生自杀的念头,去了另一个城市。
他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不断下坠。决定自杀前,他在一个电动车车棚给手机充电。一个卖水果的老人路过后,又折返,放了一个塑料袋在垃圾桶边。李俊光过去一看,发现里面有几斤水果和一包薯条。
李俊光那天穿得很整洁,“如果东西给到手上,我一定不会收的”。但实际上,他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一个陌生老人的善意让他放弃了自杀,那是几个月来他感受到唯一的温暖。“我突然觉得,我才这么年轻,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钱自杀,太不值得了。”
但在约死群里,李俊光见过太多因为欠了两三万元钱,或是和父母吵了个架,分手而寻短见的人。
原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综合监督局谢杨2017年发表的《青少年自杀行为及影响因素研究》显示,自杀已经成为我国15~34岁青壮年人群死亡的首位死因。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怎么会有人因为这么小的事情自杀。其实这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童永胜告诉记者,所有走到这一步的人,一定是经历了漫长的挣扎,可能是长期的压力、亲子关系不和或是抑郁症。
直到现在,胡建明也不敢说自己弄明白了儿子自杀的原因,只是从群里得知,儿子两年前就有了自杀的念头。
他猛地想起,儿子曾有一段时间非常反感自己的工作,说“搞淘宝的都是神经病”。那是腼腆的儿子为数不多表达情感的时候,但他没有在意,觉得孩子只是发发牢骚。后来胡靖自己振作起来,他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胡建明无数次回想儿子发脾气的场景,可能孩子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自杀的倾向了,自己却忽视了。
童永胜告诉记者,自杀者实施自杀前,往往会发出一些信号,只是周围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例如在社交媒体上告别,或是处理自己心爱的物品。“约死群”里一个年轻人自杀前,就特意卖掉了自己珍爱的游戏装备。
没读过高中的胡靖一直攒着劲想闯出一番事业。胡靖在社交媒体上留下的信息,几乎都是在感慨成家立业的压力。在他心里,作为男人必须要“创业成功买房买车”“让我的女人幸福”,但没有学历也没有手艺让他感到“压力很大”。
这些话,胡建明从没听儿子提过。父子俩有很多亲戚朋友都在淘宝开网店,收入很高,他推测,平常的言谈给儿子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后悔给儿子讲那些成功的故事,后悔没有告诉儿子,创业本就容易失败,家人愿意随时无条件帮助他。
“如果我们能多一些心理健康知识的普及,这家人的悲剧很可能能避免。”童永胜说。他认为,社会层面的宣传对自杀预防是最重要的,要让人们正确认识抑郁情绪和自杀的想法,消除歧视和耻辱感。“这比多少个医生、劝生者都管用。”
胡建明过去对这些知识几乎没有了解。他反思,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父母并不觉得抑郁是个事儿,也不想面对死这个话题。他希望自己的悲剧能让更多人关注自己的孩子,想想自己的家庭给孩子的影响,及时察觉孩子的心理动向。
胡建明已经退出了所有“约死群”。忍着丧子之痛与自杀搏斗了一个多月后,他觉得自己“心力已经耗尽了”。
他打电话报警,解散了数十个“约死群”,次数频繁到110接警员都认识他了,却无法阻止那些群死灰复燃。相约死亡的消息一条条在手机里弹出,胡建明只觉得自己越来越难接近这些自杀者。
网友把他称作英雄,只有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最无力的那个人。
“讲几句温暖励志的话很容易,但解决问题太难了。每天陷在生死抉择的情绪里面,我无法承受。”胡建明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帮助那么多人,每一个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压力太大了。
童永胜很理解胡建明的感受。他见过这样的人,很有热情,但难免缺乏经验技巧,“自杀干预本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他们对劝生的难度往往也估计不足。他们多数一直没有走出亲人自杀的阴影,之后又目睹了那么多生死,“其实他们自己也是需要心理援助的群体。”
如今,胡建明还在不断收到在他的劝说下放弃自杀的人的消息,其中就有曾与胡靖相约自杀的“前度”。胡建明没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而是不断鼓励他向前看。现在,“前度”也变成了一个劝生者。
胡建明希望,他给那个黑暗世界撑开的豁口能关得慢一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胡建明、胡靖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见习记者 王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