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桑过世前两星期,有一个朋友去上海探望他,身上插了许多管子,痛得难受,他近于昏沉,却忽然怒目说:“干,以前被刑也没这艰苦!”声音依然坚强,顽抗如昔。
然而岁月和病魔,终究比“政权”还厉害,我们都叫他陈桑的陈明忠先生,11月21日在上海病逝。在这充满奸险邪恶、阴谋诈术的时代,一个像陈明忠这样正义果敢的勇者的辞世,愈发令人感到难舍。
彷佛一个正直英雄的时代
正在告别而去
生于1929年的陈明忠,并未赶上日据时期台湾社会运动的风潮。他成长的时候,日本人的殖民统治已到末期。他所要对抗的强横帝国日薄西山,在他面前败北倒下,因此他对政权似乎一无恐惧,反而有一种可以扳倒的自信。
“二二八”事件是他生命的转折点。本来他只是有一点平等的思想,反抗权威与专制的正义感,但事件一爆发,他就去参加群众大会,攻打教育会馆,为了怕学校老师被“本省人”殴打,他赶紧回到台中农学院,叫同学林渊源先保护好外省老师。
他的英雄主义与领袖气质显露无遗。
他显然善于带领群众,采取行动。当台中情势已经由谢雪红(台湾民主自治同盟创始人之一,也是其第一届总部理事会主席——小编注)控制,他听到高雄的反抗军被彭孟缉(国民党高级军官,1946年赴台,担任高雄要塞中将司令——小编注)镇压而死伤惨重时,就决定去埔里找赛德克族的战士,一起去高雄参战。他招到了20~30个战士愿意跟随,正要回台中找车子来载人,碰到谢雪红等人因国民党军队镇压而退到埔里。他又组织了人马,成立“敢死队”,在埔里狙击国民党军队。
当年才18岁的陈明忠,受到谢雪红欣赏,让他跟在身边,因而得以听到中共地下党人的战事布局、组织事宜,那就是将台中的反抗者组成“台湾民主联军”,而嘉义张志忠(老台共党员、中共地下情报人员——小编注)与简吉(日据时期台湾农民运动领袖——小编注)领导的反抗者则组成“台湾自治联军”。
“民主自治”正是后来在香港成立“台湾民主自治同盟”的根源。
“二二八”后,他并未流亡,反而留下来继续反抗,加入中共地下党,终在1950年被捕,坐了10年牢。在牢中,他得以结识日据时代的社会运动家,这些人在赴刑场前的从容、深思、觉悟、就义的气度,深深影响了他。他曾说监狱是他的“革命大学”,锻炼了他坚强的灵魂和坚韧的毅力。
然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政治受难者,他与1920年代世界左翼运动接上了血脉。那不只是台湾的社会运动,而是从苏联革命以降的世界风潮。许多革命家的故事,许多无法在历史文件中看见的证言,许多秘存脑海的档案,许多人性温暖的互助友爱,都存在他的心中。
当我开始研究日据时期“新剧运动”、“文化运动”、“农民运动”、“二二八”、“白色恐怖”等课题之初,这些课题基本上还是各自独立。但从他的口中,这一整段的历史反而可连结成一个脉络连贯的左翼反抗传统。而血脉竟始于1950年代陈明忠在狱中的“革命大学”。
由于他的热血,出狱后又参与1970年代的“党外运动”,被黄顺兴(台湾农业专家,国民党戒严时期参选台东县长及县议员成功,两任民代,以敢言而被人称为“黄大炮”——小编注)女儿赴大陆的事牵连而再度入狱,受尽刑求,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回。他曾说过,一般人最多受到2阶段的刑求,就连“偷古井”都会认了,他却硬撑到4阶段而未供认,这是何等坚强的意志力!这个“台湾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幸因国际救援而存活。
2003年,我在做《还原“二二八”》纪录片的时候,陈明忠先生以其亲历者的身分,站出来说明大历史之下,一个农学院学生的参与,以及当时的社会面貌,那是比许多喊着口号的人更有说服力的见证。通过他,我才真正认识到台湾不是只有哭哭啼啼的政客,还有过一个坚毅的革命时代,从日据到“白色恐怖”,这勇者的血脉,在他的身上传承了下来。
陈明忠先生一生致力于两岸和平统一的志业,在台湾史上自有他的定位,但我更愿意指出的是,他是台湾历史的见证者。当台湾被“白色恐怖”、“右翼政权”所阉割,失去了“左脑”的时代,他至少保存了“左半边”的历史,让台湾人的世界观还有完整起来的机会。否则,台湾人就真的变成失去左半边的“脑残”了。
今天,告别陈明忠先生的此刻,回顾台湾,更值得反省的是:我们是否有看见真正的历史?看见更宽广的世界?是否继承了勇者的血脉?
啊,敬爱的陈桑,再见了!永别了,台湾最后一个政治死刑犯。
(本文原载于台湾《中国时报》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