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从经济发展中退出太快的副作用
问:我一直关注的一个问题是,追赶型经济体在完成追赶阶段之后,如何形成持续的产业升级和创新动能。像最早完成经济追赶的日本,他现在的产业和企业结构,大多数在六七十年代就奠定了,而没有更多的产业不停地创新、新技术新企业不断地涌现。台湾似乎也有类似的问题,究竟为什么?是因为创新的内在动力不足,还是因为市场比较小,内生需求驱动不足,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导致这些经济体难以在完成追赶后形成持续创新的局面?
答: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也不是很容易有答案。
从历史的角度看,从工业化时代一直到现在,任何一个高度工业化的国家,英国、美国、德国,他早期都会有一个很快速的扩张、发展,但到一定程度之后,基本上增速就会停下来,就会变得越来越慢,这似乎是历史的宿命。
台湾地区有点不太一样的是,它基本上是一个非常小的经济体,内需很小,很大的经济动能要依靠外销;而因为我们又很小,基本上没有可以在国际上竞争的自有品牌——像华硕、HTC这样的品牌,是少数——大部分企业都是在生产链里切一小块,做代工。如果是大品牌,基本上获利会比较大;做代工则只能追求非常小的毛利。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归因于这二三十年来公部门的效率没有以前那么强。全球竞争那么快,台湾这么小的一个市场,政府公部门要负担的角色应该非常积极、非常有行动力,可是台湾官僚的能力、反应速度,其实是变慢的。这可能也是很多国家和地区都会遇到的。因为现在全球性科技竞争,技术越来越难掌握,要进入任何一个产业,都像在赌博一样,很难说每次赌都一定会赢,所以风险非常非常高。台湾的官僚也没办法——规模也没那么大,能力可能也没有以前那么强。并且,台湾很多经济政策的制定,过程其实都非常草率、非常粗糙。
台湾基本上以中小企业为主,很多中小企业都是全球产业链条里某一个小的利基,像台湾中部,有些产业聚落已经发展了几十年,有深厚的互动基础。可对财经官僚来讲,他们心力大部分放在大企业,反而这些中小企业可能大部分被忽略,也没有好好地去做一个服务和调查,弄清楚台湾哪些产业的附加价值很高、产业聚落维系地很好,哪些产品在全球很有优势,再用政策、政府的力量去推动。这可能就是官僚体制的惰性,很难去解决。
概言之,整个官僚体系,或者说所谓的财经官僚、科技官僚,他面对这么日新月异、竞争非常快的形势,能力跟不上——经济的持续创新能力不足其实跟这有很大的关系。
问:无论是大陆之前持续争论过的产业政策问题,还是我在日本采访的智库人士对经产省角色的反思,似乎都表明,在“后追赶时代”,政府在经济发展、在创新中扮演何种角色,一直是个难题。
答:这个问题我们在这本书中有探讨。有的人认为,政府的角色是变成创新的平台。很多人举美国矽(硅)谷的例子,比如早期英特网的兴起,它其实是国防部底下的一个计划,它由某个政府公部门支出,然后通过学校这个公共平台,溢出非常多的资源,让科学家在这边可以创新,然后结合产业,最后变成一个产品、公司,可以在市场上获得领先地位……其实全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在摸索,是蛮大的一个议题。
只是在台湾,政府的角色从经济发展中退的太快。而以前的政策,太亲大企业,也太自上而下。像我们有批评台湾的“两兆双星”计划,台湾曾经拿出过很大很大一笔钱,鼓励半导体和液晶显示产业,可是后来都不太成功。
总结起来:政府很不容易去看准哪一个产业有更好的发展;而且他在做决策的时候可能还受大财团、大企业非常大的影响。我们那时候批评认为,台湾有很多的“隐形冠军”,如果政策上有个推力,去鼓动中小企业蓬勃发展——因为这些中小企业大部分是在地(本土)企业——它可能也会对就业、对劳动力雇用有一些帮助,它的发展可能促进产业聚落的发展,也可能比较容易让经济发展动力是比较内生、在地的。
问: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的郑永年教授有个研究,他比较了台湾与新加坡:1990年两个经济体的人均GDP差不多,但台湾完成大众民主化后,经济便再无大的起色,而新加坡则继续高歌猛进,人均GDP远超台湾。因而他认为,过早的大众民主化拖累了台湾经济的发展,你怎么看大众民主与经济发展的关系?
答: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讲。新加坡基本上没有大众民主,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是,他的官僚体系运作很有效率,基本上都在回应全球竞争的问题——用非常非常快速的方式,他实际上是有很强国家带领的发展模式。台湾民主化之后,反而大企业的影响力增加了,政府的角色减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跟民主化有关联。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
问:那新的反对党由谁来扮演?
答:现在有蛮多所谓的第三势力:像社会民主党、绿党、时代力量,他们反而在经济议题上比民进党更具批判性,会去批判财团。像前阵子工时立法问题,他们基本上跟民进党的立场完全相反,而且起了非常大的冲突。我不知道民进党是不是故意的——如果是有意识的,那这是一个风险性很高的动作。因为民进党当初胜选,是因为选民在社会不平等、社会公平议题上支持他。可现在他上台之后,跟国民党还很像,还是很右派。我不知道他怎么评估这个问题,会不会觉得他以前的支持力量会认为民进党背叛了他们,还是民进党就不管这些,就是要接收原来国民党意识形态留下来的位置、要代替国民党,然后继续跟财团、跟大企业搞好关系,跟随新自由主义的那套政治思维。现在的问题是,跟民进党唱反调的这些新的政党,力量还非常弱小。
问:这些第三势力有整合起来的迹象吗?
答:短期内没有看到这些反对势力的整合,只能说他在台湾未来政治上有成长空间——甚至成长空间也很难讲,因为台湾蓝绿对峙历史太久,以前可能是政治性的投票,它最后会不会变成是一个经济性的投票,还需要再观察。只能说这种经济社会议题,会越来越投射在政治、选举上,因为这个结构已经产生了:二三十年经济发展到现在,贫富不均、大型财团,越来越明显。只要这个结构在那,可以很确定,这个争议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形式再出现,可是政治上,这些力量是不是会整合,或者是很清楚的分化、呈不同的政治力量,其实不晓得。
(访谈为个人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来源:经济观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