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蓝博洲先生是在龙柏饭店一楼大厅。疫情之下,他从台湾到大陆后已隔离14天。受台联之邀,60岁的他来此参加《寻找祖国三千里》史料图文展。
留着黑白相间胡须的蓝博洲颇有北国侠士之风,而他社交媒体的头像背景是鲁迅先生。“那时,鲁迅作品在台湾是禁书。我读的第一本是香港盗印的《呐喊》,大学同学晚上偷偷给我,我连夜边读边抄。”他说,鲁迅是他的精神导师。
蓝博洲定义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做的是台湾民众史研究。准确地说,他关注的,是台湾近代史中最讳莫如深、最被刻意遗忘的那段——上世纪50年代的台湾历史。
在他笔下,有台湾青年的理想与信仰,也有那代人的家国苦难。作品《幌马车之歌》中,记录下台湾乡土作家锺理和的话“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寻找祖国三千里》中,放弃东京帝大学业辗转来重庆的台湾青年吴思汉说:“祖国啊,请你看我一眼,你的台湾儿子回来了。”这些身披历史尘埃的先贤遗愿,冲破厚重屏障,如今听来依然振聋发聩。
历史在这里沉思。蓝博洲希望,自己像他所敬重的鲁迅先生那样,说真话,当真的猛士。而许多人说,写这样的作品,需要自身如良医,能体会罹患绝症者最深的伤痛,并用这样的伤痛来警示当下。
“台湾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上观新闻:你怎么会关注这段历史?
蓝博洲:我是台湾的客家人,台胞六代,1960年出生在中部一个小镇。在台北读辅仁大学时候,我开始接触“二·二八”事件与上世纪50年代的台湾白色恐怖。对于这段历史,长辈们都劝我们莫谈“国”事,但我不知道他们的恐惧与焦虑来自哪里。
1987年,我加入作家陈映真先生领导的《人间》杂志社。那年正好是“二·二八”事件40年,“台独”派希望将此定性为“外省政权迫害本省人”,陈先生想通过田野调查与写作,告诉民众“二·二八”事件真相。
我被编入了这个专题小组。在此过程中,我走近那批死于白色恐怖之下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出自名门、受过良好教育,为了社会、为了理想、为了祖国不惜生命。我想,台湾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要尽可能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展现历史真相,对抗“台独”思想。
上观新闻:1987年7月,你第一篇报告文学《美好的世纪》发表。你是怎么挖到爱国青年郭琇琮的故事?
蓝博洲:历史的迷雾实在太厚、太重。我只能用当年台湾情治部门的做法,“抓到一点,循线追查”。
1987年春节后,我先去向白色恐怖受害者林书扬先生请教。为了避免电话监听,事先我没跟他电话联系。趁着监管他的管理员出去抽烟的功夫,我溜进了他家房间。他悄悄告诉我,当时有位相当优秀的台大医学院毕业生郭琇琮,因为在台抗日被捕后迎来台湾光复,之后投入新民主主义革命,最后被国民党杀害在台北马场町刑场。
郭琇琮的经历点燃了我寻找那段历史真相的希望。我请老先生帮忙联系郭琇琮的遗孀。
上观新闻:他帮你找到了吗?
蓝博洲:他有点为难,因为不知道郭琇琮遗孀在不在台湾。林先生甚至在狱中听说,当年他们夫妻一并被害。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帮我去打听下。一个星期后,我在一对抗日前辈夫妇家中采访到隐姓埋名40年的郭琇琮遗孀。在采访最后,她告诉我,临刑前最后一天,郭琇琮留给爱人的小纸条写着:“把我的尸身用火烧了,洒在我所热爱的这片土地上,也许可以对人们种空心菜有些帮助呢!”
上观新闻:作品发表出来效果如何?
蓝博洲:据说,当时台湾当局搜购大量当期《人间》杂志,以减低它的社会影响力。我也被郭琇琮的理想主义触动,决心投入挖掘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中去。从此之后,我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开始从事台湾民众史的调查与采访。
上观新闻:你的第二部报告文学《幌马车之歌》,写的是白色恐怖受害者基隆中学校长锺浩东,也就是锺理和的二哥。
蓝博洲:1949年秋天发生基隆中学“光明报案”,是台湾白色恐怖的开端。(1949年7月,台湾地下党将进步刊物《光明报》寄到台湾省主席陈诚官邸,引发岛内情治机关追查,锺浩东因涉事被捕遇害。)
我想了解这段历史。于是在1988年秋冬之交的午后,我来到台北宁夏路一栋老洋房的二楼,就着桌前一盏昏黄的台灯,对锺校长的遗孀、蒋渭水先生的女儿蒋碧玉女士进行访谈。
我还清楚地记得,讲到锺校长牺牲那段时,为了转移内心悲痛,蒋碧玉女士站起身来,从隔壁房间中拿来一本封面泛黄的相册,封底夹着两页信纸。这是锺校长在10月2日写的遗书。蒙她允许,我仔细读了一遍,遗书思绪通畅,中间只有一段出现几个字涂改,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向爱人陈述即将面临死亡。
我想知道,在军法处押房偷偷写遗书的锺浩东,内心是什么感受?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觉悟,让一个正值壮年的生命勇敢地面对原本可以逃避的死亡?1950年10月14日清晨,锺浩东唱着最喜欢的《幌马车之歌》,从容走向刑场。
写这部作品的那时候,我在台北近郊租了一间简单的寮舍,没有电话,没有人打扰。我整理出历史见证者的各个口述片段,最终写出这篇纪实文学。1989年,侯孝贤导演根据其中部分情节,拍摄出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电影《悲情城市》,1994年,他再度改编《幌马车之歌》,拍成电影《好男好女》。
之后我还写了《台共党人的悲歌》《寻找祖国三千里》等纪实文学,都在大陆公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