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青年” 于连不再是小爬虫 更像平民之王
《摇滚红与黑》
在法国作家创造的经典文学形象中,司汤达笔下的于连并不算讨喜的角色。这个阴郁、敏感、精于算计的年轻人,野心勃勃地想要成为拿破仑一样的征服者,又被自己的野心葬送,混迹在历史车轮碾过大地后的扬尘里,归于一粒普通的尘埃。
2016年,法国音乐剧导演弗朗索瓦·舒耶克把名著《红与黑》搬上舞台,用“摇滚”色彩的解读,给一出将近200年前诞生的经典悲剧赋予当下的生命力。由舒耶克领衔的创作团队,曾经推出过《摇滚莫扎特》《亚瑟王的传说》等多部法语音乐剧,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是其团队作品的一大亮点。《摇滚莫扎特》讲了一位大梦想家的历劫蜕变,《亚瑟王的传说》则是一群骑士的闪耀荣光,到了《摇滚红与黑》,故事的主角变成一位野心家。
在《摇滚红与黑》里,观众最直观可见的现代气息,是导演直接把一支摇滚乐队搬到了舞台上。不同于百老汇音乐剧《芝加哥》把爵士乐队放置在舞台中央的设计,《摇滚红与黑》中的乐队在舞台的垂直上方,灯光游移交迭,几位乐手的轮廓近乎剪影,与舞台下方正在发生的故事,形成了一组十分有趣的明暗对照。
在视觉上将表演空间人为切割成上下两个部分,已然是挑战传统观剧习惯的尝试,不过《摇滚红与黑》的创作者还有另一个大胆的设计——舞台不设置实体布景,场景切换通过LED屏幕完成。这种多媒体的运用在音乐剧舞台上难得一见,无怪乎不少观众也开玩笑说,《摇滚红与黑》是一部“PPT音乐剧”。
《摇滚莫扎特》的先天优势是有大量莫扎特作品可供编曲参考,《摇滚红与黑》的先天优势,则是司汤达用以命名小说的“红”“黑”两字,给艺术设计确定下色彩基调。按照原著,“红”与“黑”分别是军装与修士袍的颜色,“红”是于连的梦想,是他仰望的雄狮拿破仑;“黑”是他谋生的手段,借助看似对宗教的皈依,一步步攀爬进他既嗤之以鼻又试图依附的社交圈。司汤达以直击要害的笔触,让这个通俗定义下的势利小人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
《摇滚红与黑》对两种色彩的解读则更为大胆,红像烧灼的欲望之火,从舞台喷薄而出,黑则像仇恨与愤怒等情感的集合,与红交织在一起,不断撕扯处在爱恨中央的于连。全剧红黑交织的背景数度出现,结合歌曲唱段,每次出现各有隐喻。
首先是于连的独唱《荣耀向我臣服》部分,舞台背景中的红与黑似一股台风眼漩涡。于连初到德·瑞纳市长家,对市长夫人露易丝暗生情愫,却也多疑地从露易丝的眼神里觉察出自己低人一等。爱慕与恼恨的极端情绪在不停冲撞于连的内心,在无人的悬崖边,他唱出《荣耀向我臣服》,把渴望掌控世界的雄心宣之于口。“我要荣耀向我臣服,我要孤注一掷,拥有整个世界”,此时的于连以为自己是命运的宠儿,却不想成了命运的轮盘上输赢不由自己做主的一粒骰子。
在《暗夜曙光》一曲中,红黑背景再次出现。德·瑞纳市长收到密函,揭露于连与露易丝暗通款曲,无奈之下,露易丝只能赶走于连,平息流言。虽然这是露易丝对自己和于连的保护,但于连还是将其理解成女主人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愤恨她的高高在上,更恼怒自己付出的真心遭到背叛。不可否认,于连与露易丝之间已然萌生了爱的火焰,可一旦火焰过于旺盛,两个人必定要焚身其中不得逃离。如果说这里的红,是于连对露易丝的渴慕,那么黑则是爱落空之后,内心再无安宁。也是在这个转折点,于连失去了对爱和爱人的信任,朝着一条只剩势与利的荆棘之途,愈行愈远。
红与黑的色彩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全剧尾声的《好了,我走了》,歌曲不再由于连演唱,而是露易丝。红黑色块拼接,黑色的部分形如十字架,于连伫立在黑色之中,一如他满心的欲望最终将他推进无底深渊,又像是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迎来了命运对他的审判。如果故事回到最初,于连与露易丝能保持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骑士之爱,那么他们的命运,断然不会走到这样的一步。全剧结尾,红色演化为烈焰,黑色变成断头台,一出浮世悲剧由此落幕。
《摇滚红与黑》抽取了于连与市长夫人露易丝、富家千金玛蒂尔德这两条爱情线,情绪更加充盈。特别是辅之以节奏感极强、歌词极具豪情的唱段,让于连看起来不再是满心城府的穷小子,更像一个拿出全部身家与命运一搏,输得孑然一身却无怨无悔的平民之王。他有一颗雄狮般的野心,渴望像恺撒一样,于万人之上宣告自己的胜利,我来,我见,我征服。只是他忘了,凝望深渊,深渊也必回以凝望。他成了恶龙,却也终于被烈火吞噬。
较之原著,《摇滚红与黑》对于连这一角色及整个故事的重构,无疑更具有当下性。爱情比重的增加,诚然让整出戏失掉了一部分原著对于社会阶层的严肃思考,但就像剧名中的“摇滚”二字,也暗含了一些反叛的意味。在全剧结尾,于连接受审判时有一段独白:“我罪在不顾一切想要提高自己的身价,罪在不惜所有要摆脱低人一等的身份,罪在妄想改变命运,成为我永远无法成为的人。”这是原著中于连的控诉,放到音乐剧的语境中,也多了一份对于命运的不甘与无奈。
《摇滚红与黑》中还有一处非常值得留意的细节,即故事着力还原了于连对于拿破仑近乎狂热的崇拜。他小心翼翼地把拿破仑的画像珍藏在吊坠盒里,将他视为毕生追逐的一束光。这个野心永远不知满足的年轻人,爱情无需敬畏,梦想无需坚持,信仰无需守护。甚至我们可以说,“于连群体”的崛起,代表着古典主义所推崇的那个理想纯洁的乌托邦已然土崩瓦解。可悲的是,或许于连自己都不会想到,在他登上断头台后的若干年,他成了投机者心中的先驱、野心家崇拜的偶像,被千千万万后世的于连仰望并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