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
虽然已经过去半年,这场被媒体称为“99亿级别的全民狂欢”的现象级舆论事件,直到今天还不断被提起,成为导演王宝强在面对大众或媒体时逃不开的话题。
2017年1月18日,北京,一场由编剧史航主持的电影沙龙。主题自然是《大闹天竺》,开放观众提问环节,前后有两位观众委婉地试探着发问,诸如:“我们也知道您2016年经历了很多事,您会怎么总结自己的2016?”
本来,王宝强含混含混,用几个关键词形容词一铺陈,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他自己会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告诉大家:我九死一生,最黑暗的日子艰难到无法想象,但挺过来了。
当场获得掌声和赞许。这是他的聪明,叫人觉得安慰妥帖的聪明。王宝强的憨直,没变。像戳上印章,也像他普通话中的河北乡音。
但对“在明面上生活了十几年”的王宝强来说,变与不变都不能再简单论之。2008年的自传《向前进——一个青春时代的奋斗史》里,他写,自己知道了笑的时候稍稍眯起一点眼睛,会显得更憨傻、更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稍低下头,把眼睛往上瞅,露出眼白,更惹人同情。
表演与本色许多时候难分彼此。本色逐渐掺入某种对自我定位的自觉,无所谓对错,是必然。
再回头看十几年前的视频资料,不得不说,那个接受采访时还带着新鲜、掩不住憨气的农村少年,变了。第一次上《鲁豫有约》时,他时不时还互掰指头,如今他坐在面前接受采访,状态已相当放松,时而抬起手臂靠在沙发背上,讲到什么场景到兴头上,冷不丁就现场表演起来,突然打了鸡血般,浑身劲头都活了,让人感叹,表演时的王宝强,像被附了体,确实是个好演员。
但好在王宝强变了,不变反而是奇怪的。谁也无法想象,一个三十而立的男人,一个已在娱乐影视圈中摸爬滚打17年的公众人物,身上的青涩气还没褪去——王宝强早过了只靠憨直稚嫩赢天下的年龄。
但对自我特质的自觉,也让他尽可能以坦诚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直至今日。也拜赐于科技,他早已习惯对公众坦白心迹。于是在他身上,你几乎看不到逃避,风浪大了,他便主动站在风浪前,用同样的招式化解一切质疑。
难免有人觉得王宝强袒露得过分了,再公众的人物,依然拥有选择的权利。被问及“你为什么选择公开”时,王宝强并没有料想中的思考或沉默,一如既往地脱口而出:“是这样,有些事沉默是金,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要去说,(但)这不是绝对的。还是看是什么事情。实际的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可怕。我没办法详细说这个事……别把老实人逼到了极限。也是没办法了,我必须这样,用这样的方式去处理。”
听起来,他并非不懂分寸。
自责
王宝强过不了的这关,或许终究不在别人,只在自己,如同孙悟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经,要搞定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心。
就像无数次在拍戏受伤之后,他咬着牙忍痛,心里想的竟然是:“我真是恨自己,真的。怎么又受伤了?”
赵英俊第一次看完《大闹天竺》粗剪的样片后,感受到的情绪,也是自责。他受导演之托,要为电影写首主题曲。原以为是喜剧,多半又是写个《大王叫我来巡山》之类的欢乐洗脑歌,看完才知道想得简单。“喜剧往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但导演在电影里埋了一条柔软的故事线,我还蛮意外的。这个柔软击中了我。”
和对编剧团队一样,王宝强也对赵英俊坦白了那段往事。喜剧片为什么不能配悲伤的主题曲?赵英俊由此定下了歌的基调。大概一周后,他把一首名叫《守候》的Demo交给王宝强,歌词里写,“别和往事战斗,我们不是对手。”
“太懂我了。”王宝强描述第一次听完的感受。他在台上,说这话时语调重新由叙述转入兴奋和夸张,身子特意前倾,看向同排站最边上的赵英俊,像终于介绍到要好的哥们儿。
“我们原谅别人其实是容易的,但原谅自己太难了。”赵英俊解释他感受到的自责。影片里,王宝强把结局设置成主角以兄弟相认、共同完成最后的寻父之旅,在赵英俊看来,这是导演“给自己的一个交待”。
弟弟的事已经过去16年了。除夕前一天,深夜1点,王宝强一连发了三条微博,“16年了,我还在想他。”“一起生活16年,走了16年,依然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儿时的回忆,最终我帮他圆了他的梦,我爱他我亲爱的他。”“本来是三个,却只有两个,但在我心中永远是三个,我爱他想念他。”配图是他和哥哥在镜头前哭红的脸。他曾在接受毒舌电影采访时说,几年前拍《道士下山》时,他梦见过弟弟。妈妈看到被机器打倒、躺在地上的弟弟,哥哥看到太平间的弟弟,而他只看到土。哥哥带他去上坟,他把小时候的玩具放在坟上,哭得站不直。
梦见弟弟那晚,王宝强突然醒了。
他始终是个和自己较劲的人。父亲素来严厉,甚少夸许他,儿时的王宝强想吃煎饺,都会被父亲呵斥,或者拦下母亲:“不要太惯着他!”他于是也憋着劲想得到严父的认可。王宝强等待了20年,终于等到了2003年《盲井》的金马奖,等到了2004年的《天下无贼》,父亲那时终于首肯了他。如今又是十余年过去,提起来还是掩不住的激动,话里带上河北口音:“他真夸我。”说“真”字时,眼里放光,重重点头。
难以复制
得到父亲来之不易的夸奖,功劳不只在王宝强自己。
“那时候的娱乐圈,不缺俊男美女,不缺搞笑喜剧类型的比如赵本山,但缺少一个真正能代表底层发声的草根偶像。市场开始发酵,管道也都铺好了,这时候,王宝强出现了。”在圈内观察多年的自媒体人超高能E姐说。
逆袭的草根并不新鲜,然而像王宝强一样长盛不衰的,少有其人,就像张艺谋《一个都不能少》中的草根女主魏敏芝,也因各种原因慢慢淡出观众视线。王宝强在银幕上活跃了十几年,培养的观众群从老到少跨越三代。他会憨笑着说,“我觉得我一直以来做的选择都蛮对的”,然后扳着指头列数那几个耳熟能详的代表角色。
然而这背后,绝不仅是运气、个人努力这么简单。当年挖掘王宝强的李杨导演,将背后的诸多因素用“环境”一言蔽之。他长期拍摄中国现实题材,用过许多毫无经验的群众演员,因《盲井》出道的王宝强不过是其中之一。为什么惟独草根王宝强能够活跃至今?其他人都去哪了,境遇如何?
李杨带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轻笑了声:“就《盲井》,有个主角也没继续拍戏了,后来好像是因为拆迁费什么的拿到一大笔钱,成了大老板发财啦,现在日子也过得滋润着呢。也有人还试着混电影圈,底子也好过王宝强,什么表演专业出身啦、戏剧学院毕业啦,但机遇、品性、环境各种东西影响下来,似乎也没走得像王宝强这么远。还有的人呢,是出了点名就忘乎所以,再也没联系过。也就是王宝强,可能偶尔想起来还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不是说多频繁,但至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放在现在,类似的草根奇迹大概已经很难复制,至少,路径已大不相同。李杨强调了好几遍“环境因素”。当年的北影厂门口守着一大群草根群演,等着机遇砸到自己头上,然而如今,这样的机遇已经越来越少。随着电影市场竞争的逐渐白热化、互联网对传播格局的变革,“像我这样专找草根、没经验没名气的人来拍电影的,还有几个?大家不都得想着找几个明星、小鲜肉来吸引流量?”
王宝强在北影厂门口被发掘的传奇,可能注定也要成为过去那个时代的故事。
过年
但当年那个在玉米地里做电影梦、盼望得到父亲赞许的少年,大概想不到明星也有这一地鸡毛。
在舞台和灯光撤去的间隙,在观众和媒体的目光追不到他的所在,他卸下表情,终于得以沉默。偶尔开口,声音也尽量压到最低,嗓子微哑,不多的言语里说的是有些头疼。随行工作人员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低声商量,导演晚上9点临时加了个电视台通告,要熬到近11点,明天一早还得赶飞机,定好的采访能否改天。
此时,离大年三十只剩三天。他在电视台的镜头前,真诚地回忆起家乡过年的吃食,饺子、大包子、花卷、年糕、窝窝头,大年三十晚上炸果子、麻花……
他能吃,但自从当了演员,几乎每顿都只吃六成饱。跑路演时日程紧张,整个团队都吃得简单,但至少也能有一桌子荤素搭配着的快餐菜,他只拿两个小窝窝头,夹着豆腐青菜咬完就不再动筷。在印度,束焕没见过他吃肉,只以为是信仰带来的素食习惯,未曾深究。2008年,已因《士兵突击》成名的王宝强回到少林寺待了一两个月,说要来散散心。师兄释延君当时便奇怪,每天也一样早起练功跑步,怎么吃得这样少。王宝强说,师兄你不知道,我们做演员的要上镜头,得瘦一点才好看。
那几个月在少林寺,王宝强每天躺在大石头上暴晒。释延君也不理解。从小,王宝强就是少林寺里最黑的那个,大家提起他来,不记得名字时就说,那个黑黑瘦瘦、一口白牙、操着河北话的小子。他想去劝劝。王宝强说,师兄你不知道,我就是特意来晒黑的,自己的下一个角色得黑一些。
2016年伊始,年关前,释延君找王宝强聊天问近况。聊到去哪过年,释延君从王宝强的语气中感觉到不对劲。王宝强说,一个人在北京过,妻子孩子和岳母在国外度假。释延君问,不然你今年来少林寺过年吧?
王宝强答应了。腊月二十七,释延君接到了王宝强,脸色蜡黄,眼眶里有红血丝。他没敢多问,带师弟去吃了碗刀削面。过年那几天,少林寺有各种各样的法事活动,从凌晨到深夜,少有歇息的时候,每天也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带去登山祭祖,结果半山腰就被游客认出来,山顶的往山下冲,山下的往山上跑,排队拍照从白昼拍到天黑,实在拍不清了才作罢。有人把王宝强回少林寺的消息发到微信群里,“一下子,全球少林寺的人都知道,宝强回来了。”
释延君有点惭愧,本想让宝强来散心,结果也并没休息好。但王宝强一如既往地说着安慰话,说自己回少林寺就像充电,“只要一回到少林寺,好像这心就安下来了。”
话是不知当不当信。但释延君不会忘记大年初二的那个早上。那天,他和王宝强都睡过了头,等猛然惊醒时,大雄宝殿的钟已经敲起。他俩一个激灵,赶紧套了僧袍就往殿里跑,一边跑一边聊:
“迟到了迟到了!”
“两个懒和尚!”
嬉笑着跑在清晨的寺院里,王宝强说,师兄,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啊。
(参考资料:尹鸿《2002-2003中国电影产业备忘》《2004-2005:中国传媒产业发展报告》,王宝强《向前进——一个青春时代的奋斗史》,《Vista看天下》:《王宝强婚变冲击波:一场“99亿”级别的全民狂欢》,洞见传媒《快手为什么那么火》。特别感谢自媒体人E姐对本文提供的帮助,实习记者刘明瑶对此文亦有贡献)
拼死拼活,拼到最后,不就是想让大家认可吗? ——对话王宝强
图/本刊记者姜晓明
别人的戏可以拍成别的样子,但这是我王宝强的戏啊
人物周刊:你在发布会上说,等待影片上映,自己感受到了学生考试的心情。
王宝强:是啊,就是抱着学生学习的心态来看待。我不会考虑说结果是什么样,我觉得完整地拍完了就是一种胜利,而且过程中受益很多,例如这个部门应该怎么沟通,跟演员之间沟通有啥,这个是金钱买不到的,对吧?
我挺佩服自己,确实我也没有请监制,没有请太多人来帮我,因为我觉得第一次当导演,我就想自己爽快,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完全按照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性格来,你可能不知道怎么拍,但一定是有最真实的感觉,我觉得这样好,那我们就这样拍。电影没有绝对的,只要让观众看到感动开心,又从内心打动了他,我觉得就够了。虽然是第一次拍电影,但我第一次演戏也是不知道怎么演,就是把最真实的感受呈现出来,我觉得当导演也是。
人物周刊:你第一次做导演,其实有很多质疑的声音。
王宝强:质疑传到自己身边肯定不开心,但也是正常的。难免会有遗憾,但我能意识到自己的遗憾、缺陷在哪里,这就是进步。你要前怕狼后怕虎,怕出事,又怕印度,那什么事都做不了。人就得要有一个“干”字,有什么事来了咱就有胆子去解决,确确实实在异国他乡,很难掌控,但是没关系,我觉得人只要能活着、能坚持,一定没问题的,会走过这个困难。
人物周刊:当导演和当演员的难,不同在哪里?
王宝强:拍《盲井》之前,2000年到2001年期间,是我人生最苦的一年。那时候做群众演员,没人找小孩做群众,因为群众需要有身高的充人数嘛,只有人多的时候才需要你。我后来生活也比较困难,就去工地上干活、想办法。做演员的时候,台词背不下来,拿字典查字,每天都这样。电视剧词太多,你不会,那怎么演呢?就晚上不睡觉,把台词背会了再睡,这样走过来,从演员再到导演。
当导演的难,有时候是想象不到的,比如时间上,制片会告诉你,今天这个场景拿不下来啊,人家只让你拍到几点;还有群众演员调度,那个笨、这个演不了。我后来也急过。你们过来要给我解决它,不能说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我还怎么拍呢?完全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了。有时候会很挣扎,会崩溃掉的,精神上各方面都会有压力。但你得把大家这个精气神提起来,让现场气氛特别好,从拍摄风格你就能看出来大家平时是什么样子。
人物周刊:作为导演,你怎么来体现这种精气神?
王宝强:有一场拍吃辣椒的戏,我就真吃,其实我从来不吃辣椒。因为那场戏是非常激烈、热血的,如果不吃,你体会不到真实的感受。我最后吃急眼了,你知道吧,感觉肠子要烧断了,火辣辣的。就是喝醉酒那个感受,满身冒汗,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个疼啊,这个过程当中你是什么时候叫的,你怎么叫出来的声音,它都是真实的,不是表演出来的。我觉得观众一定会很心疼,这种真诚会感染观众。我吃完之后很多印度人说“导演是超人,现在没人这么吃”。拍动作戏也都是我亲自上阵,然后印度人看着都觉得中国人拍戏好,是拼命的,就感染他们自己在工作中也特别尽力,最后我们杀青的时候互相拥抱,印度人哭得不行了,泣不成声。
人物周刊:你导戏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跟以前某个导演指导自己时很像?
王宝强:当然有。因为我是演员,我就把每个角色都演一遍。
人物周刊:在开机前?
王宝强:对。这个节奏是导演掌控的,我要告诉演员这场戏要这么演。这趟完了之后,我要知道下一场的节奏是什么、要干什么事,这种风格是要衔接、要贯穿一致的,所以我要先清楚每个角色怎么演、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停顿。喜剧是特别讲究节奏的,你要是拖泥带水,这个节奏就乱了。那我就掌握一个节奏。
人物周刊:听说柳岩拍戏也较真。有一个花絮里看到你们在争执,当时在争什么?
王宝强:争台词。有一场戏,她跟朱天鹏一起从车上逃出来,然后讲了一段话。我做演员,也了解演员的心理,但是作为导演,要给演员说明白,其实有些话没必要重复。它是一个电影的东西,要是有太多东西就是电视剧了。比如说拍两个人分手,我镜头拍得不多,很简单,但是很集中。有的话不多,有的话也不能少,让观众明白就好。很多喜剧电影的语言很雷人,如果喜剧光哈哈笑,拍完之后就会觉得好傻。还是要走故事、走人物线。你这样做的话,观众就会顺着你这个走,他看着会舒服,不断有变化,有新的事件发生。
人物周刊:我发现你特别清楚电影里的规矩,虽然你没用什么术语理论来解释,但你说的东西是符合这些道理的。
王宝强:你演生气,如果用大喊就太白了,用别的方式就会让观众更疼更难受,你不哭出来,让观众哭,这是走心的。观众看那种难过,他替你难过啊。你压着情绪,反而是更用力的,等到释放的时候,就“啪”一声放出去,但你还要收回来。你要是一直喊,很累,观众也不会感动,就觉得这是傻子。
人物周刊:让我想到《士兵突击》,第一集里许三多在被爸爸打的前几下是没有叫的,打了几下才开始叫了。
王宝强:对,他之前是被打皮实了。平时打多打习惯了,没什么感觉。但他后面真感觉痛了,就反应过来了。如果一开始就嗷嗷叫,是不是就觉得很无聊?
人物周刊:那个是你自己想要的状态,还是导演教你的?
王宝强:导演跟我讲的。那时刚出道,戏拍得不多,《士兵突击》是我拍的第一部电视剧。拍和班长分手那场戏的时候,哭得真是困得不行了,之后还睡了一觉。
人物周刊:困得不行?
王宝强:哭是很累的,那时候是真哭,从下午拍到快天黑了,也快收工了,现场的几个演员都哭得不行了,指导员也快哭了,导演说,你这个领导,你不许哭啊。其实你看,我电影电视剧合作的全是好导演,跟这样的班底合作吸收的都是正能量,因为他们思路创作都是不一样的,如果跟一个二流子剧组,好的你都没接触,你怎么去创作好的?你接触好的之后,一对比就对比出来了。
人物周刊:导《大闹天竺》时,有没有过你被别人说服的时候?
王宝强:镜头语言这些,摄影指导比我专业,我会沟通说我想要什么,然后听他们的建议。我自己也较真,他说的有道理,我会吸收,如果没有道理,太老套了、过时了,我不接受,再有资历我也不接受。别人的戏可以拍成别的样子,但这是我王宝强的戏啊,你不能按照他们的思路来放在我的戏上,这个是不对的。
印度有一场戏我给拿掉了,因为我觉得以老的拍戏经验来说,没有错,但也没有亮点,不新颖。我拍戏不想让大家有预感。比如我和动作指导商量,(拍动作戏)都用大炮大镜头,一镜到底。一般拍武打很少用大镜头,因为动作很多,能不能配合上难度非常大。我一般就是镜头推动跟着人跑,他噔噔噔上去,再回头,让观众看到是他。观众一开始会以为看到的是替身,身手敏捷,回头的时候发现是本人,就会“哇好震撼”!
人物周刊:这些镜头语言,你是会有意识地去看相关的书,或者是借鉴某一部比较喜欢的片子?
王宝强:我会看一些艺术片,艺术片很讲究镜头语言和表演。然后再去看一些比较经典的喜剧片。今年的喜剧片很多都是空间错位式的嘛,这种冲突是观众清楚,但当事者可能不知道、有误差。还有的喜剧片是语言上幽默,演员本身的表演、形体上的带动会给我一些启发。
再老实的人他也有脾气
人物周刊:如果演员达不到你想要的状态,你会发火吗?
王宝强:会。原来做演员时不会,但当导演没办法,因为现场的秩序、各方面各部门,都听导演的。我说的没问题,可是他做的有问题,我到这拍戏呢,我是让你们推卸责任吗?我是想让你给我解决问题的,你说是他的问题,他说是他的问题,这能做什么?还能拍戏吗?你不发火不行,弄清楚这是谁的任务,谁的责任,“你给我盯住了。”不发脾气,他们永远没精打采、推卸责任。我是对事不对人,有时候发脾气是有必要的。
人物周刊:刚开始你会不敢发脾气吗?
王宝强:会顾虑。我也不愿意发脾气,怕别人说闲话,什么宝强人缘原来特别好,当导演了,都开始有脾气了。都在圈里混的嘛,如果都在说你当导演就发脾气,骂这个骂那个,这样给人印象不好。但是你被逼到崩溃不发脾气受不了。第二个呢,我觉得能解决事就不要去发脾气。我都是很客气的,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你自己不知足了,对自己工作不认真了,我肯定骂。
人物周刊:第一次发火是拍哪场戏?
王宝强:拍婚礼的一场大戏,一千多人,调动的人马特别多,一遍遍排练一遍遍试,不是这边人特别多、群众演员挤在一堆,就是那边没人,画面很难看,怎么弄弄不过来。那时候快要吃饭了,一中午一个镜头都没拍,气得我啊。我说谁都不能吃饭啊,必须拍这个镜头!后来就一点一点调度。那时候崩溃死了,我就说,妈的,你们拍过吗?你说你有能力,我看不到你的能力啊,能力在哪里?你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你自己弄,还弄成这样,工作极其不认真。那时候我觉得就得发发脾气,然后和执行副导演说,就很快解决了。
私底下我也会请吃饭、聊聊,不要产生误会,对吧,一码归一码,说清楚,这个时候大家听了都舒服。如果你不夸他、不认同,他们就会一直低落,会产生误会。后来我就都会私下沟通。
人物周刊:你在生活里是一个不容易发火的人吗?
王宝强:我不太发火,也不愿意发火。
人物周刊:不太和不愿意差别挺大的。
王宝强:每个人都有脾气,再老实的人也有脾气,但是你别触动他的极限。我个人还是希望快乐一点。你看,比如在路上撞了车,有的人脾气不好,上来骂,有的人比较看得开,两种处理方式,你选择哪一种?我会选择好的,因为吵架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打架你把人家打伤了,还得负责赔偿;你把自己打伤了,自己还受着。人真的有时候打了,一旦出什么事都不值得,我不会让自己不开心。
不开心了就想办法让自己开心,想一些好事,想一些拍戏的创作,然后自己练练功,我觉得这就能让你精力旺盛,挺好的。然后找到一个活的理由,生活的理由。拍的电影观众说好看,这就是一种荣誉和认可,拼死拼活拼到最后不就是想让大家认可你吗?任何东西都换不回来大家对你的认可。
人物周刊:活的理由?你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吗?
王宝强:最痛苦的时候也会有吧。但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觉得还是要为他们活下去。
人物周刊:为责任而活,不是为自己活着?
王宝强:为自己活的话,我会过成现在这样吗?肯定比现在舒服得多。
人物周刊:在明面上生活,也是做明星的一个代价。
王宝强:对。当然,你得到观众给你这么多的掌声和荣誉,那么你就要解释自己,给自己一个自律。这个事情是应该的。你要做公众人物,一定要有一个好形象,你不能做一个坏的代表是吧?那你直接这碗饭就没了啊,这个社会也不需要这种负能量的人。我觉得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为了让大家看到一片阳光,而不是黑团是吧。
人物周刊:有时候你也可以选择,选择让渡多少私人空间出来。
王宝强:是这样的,得分事情,有些事沉默是金,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要去说,这不是绝对的。我觉得任何一件事都有一种方式去处理。我不是一个死板的人,我的处理方式是比较灵活的。
人物周刊:那背后考量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王宝强:还看是什么事情。
人物周刊:离婚这事,如果是我,可能就没有这个勇气。
王宝强:实际的事情比想象中的更可怕。我没办法详细说这个事,明白就行。别把老实人逼到极限,也是没办法了,我必须这样,用这样的方式去处理,因为我是一个比较坦率的人,我没做错,也不怕别人来诬陷我。我也不怕自己会完了,事实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干了,你就别躲避,对吧,应该站出来面对,逃避不能解决问题。邪不压正,正的人永远是站在前边。
50岁前把能做的都做了,允许自己再重新开始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受观众喜欢?
王宝强:最重要的是,你这孩子诚实。无论是演的角色,还是我自己,看我的采访,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你的坦诚,跟你在一起觉得安全,又觉得你做事很认真,相信你呈现出来的东西不会差。他们都看过你的作品,知道你如何做人,所以说你做出的事不会差。
人物周刊:跟娱乐圈的大环境相比,就是一股清流。
王宝强:我个人不觉得娱乐圈就是坏,也不觉得别的地方确实就是好,因为娱乐圈是明处的。话说回来了,好与不好,还是在于个人本身,如果真那么黑暗,我还怎么再去生活?其实就是一个道理,你不能因为大家夸你骂你,你的戏就不敢拍了、不敢演了,事情不敢去做了,这样就说不待娱乐圈?别的圈子也不是那么纯粹嘛,不要太早给自己下定论。
人物周刊:以前你在鲁豫的节目里说,你是一个禁得起诱惑的人。
王宝强:是这样的。因为有金钱的诱惑,人和人之间有各方面的欲望,可能都会有过。但是你在这个情况下,能把持住就把持住,如果掌控不了,你会疯的,欲望会越来越大,这个情况会伤害你,所以我不希望我自己的东西来得太快。
有自己的工作,有一个创作班底,有我的员工,我希望他们能够让自己过好,也希望他们靠能力提升自己的价值,就像一个大家庭,这样其实就挺好了。人就是要轰轰烈烈,不用怕。你想想人有多少年,就这几十年,你还不去拼搏,不去打,不去努力,当你老了,再说后悔也干不动了,慢慢就成废人了。那你在精力旺盛、还能打能拼能闯的时候,就做公司、当导演当演员,这个东西干好干不好都没关系,最重要你敢去做。
就像我们老家那时候去少林寺习武,我们这小伙伴很多人说去,可是都没去,就我去了。几年以后,我拍了《天下无贼》回来,很多人就说“我去了我也能当明星”,他们不知道我背后经历了多少对吧?话说出来你又后悔。那时候我跟我爸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我想拍电影、想拍武打片,我爸说你喜欢就去学,你不能18岁才去,人生有几个18岁?18岁一过,你想练武就练不出来了,骨头都硬了。一旦错过这个年龄段,什么都没了,上学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想在50岁前,把能做的做了,允许自己再重新开始。
人物周刊:你会不会觉得,现在说这些话的你很像某个时刻你的父亲?
王宝强:像。我爸就是说这样的话,你去闯,成功不成功都不重要,你不后悔,别埋怨我们父母没支持。你在外面闯什么样我们不管,但是你照顾好自己,家永远给你留着。只要你一天在外面,我们就一天有盼头。
那时候我自己在外边跑龙套,到处找工作,给人家送资料,我就想到我爸,你说我爸不愿意我好吗?他也愿意。其实真的能做出来的人是有限的,很难,但是你必须自己去努力,我一定要让大家佩服。从小我爸对我比较严格,我特在意我父亲的感受。我拍《盲井》拿了金马奖、拍《天下无贼》之后,我爸才真夸我。
人物周刊:他怎么夸你?
王宝强:他说知道我在外面不容易,没想到这几年这么快啊,就拍电影了,还和刘德华一起拍,这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我以前有和我妈说,要拍电影赚钱,到时候给他们盖房子,让他们过最好的日子,没想到说的都兑现了。我拍《盲井》,那时候赚了两千块钱,就拿一千五买了面糊,还了几百块家里欠的账,后来我哥结婚又借了几千块,一共下来有一万多吧,我拍《天下无贼》又一下子还清了。我再拍电视剧,就给父母盖房子了。
那之前,我父亲一直说我妈惯我,他就特别看不惯。我记得以前要是我想吃煎饼啊水饺什么的,我爸就会看不惯,他会打我啊,说惯得没人样。我爸是比较严厉的,但是回过头来,其实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父亲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人物周刊:看《爸爸去哪儿》时,感觉你也是个很惯孩子的父亲。很久没看到自己的孩子了?
王宝强:嗯。
人物周刊:知道他们在哪吗?
王宝强:知道我能不去找吗?
人物周刊:你之前也说过,工作可能有高潮有低潮,但家庭总是那个稳定的港湾。现在感觉你是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王宝强:我现在没家了是吧。(笑)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2016年我就在拍这戏,然后承受了这么多的压力、打击,我觉得自己九死一生似的,后来又一点一点活过来了。这个过程太困难,我不愿详细去描述这个痛苦的过程,也不想让大家知道这个痛苦,我希望大家看到的还是原来的宝宝。过都过了,人不能一直活在阴霾当中,不能一直活在痛苦中吧,那怎么出来见人?我觉得我就是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也不会让他们把我击垮,我就是一个打不死的小强,相信还会更好,明天会更好。当下能做的是什么,就是把眼前的事做好。你眼前事都处理不好,做不好,那还怎么做?
人物周刊: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有人觉得,你以后再塑造那种单纯好运的喜剧角色,可能不太会被观众接受了,你怎么看?
王宝强:我觉得还是一句话,你拍电影够不够真诚。你们的心思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是这么想的。话说回来,到今天我也没做错什么是不是?人生中,你也不知道今后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但事情发生了,得学着用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自我调节。不能说因为我个人的情况,影响大家付出的心血,大家都在卖命,都在工作,这是一个大家庭的事,所以我一定要站起来。
本刊记者邱苑婷,实习记者庞礴、高伊琛、黄思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