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的精神与人的“精神”
“人文精神”，在当下的话语环境中已经成了一个颇有些时髦的用语，可以说，无论是在学术领域还是在现实生活当中，已被用得太多太滥了，甚至房产商卖房子、酒店开张，都大讲“发扬人文精神”。本以赚钱为目的的商家和“人文精神”攀亲，用“人文精神”装点自己的门面，这不能不说是“人文精神”的异化。然而，我们这里所讨论的传媒的人文精神，就是在传媒市场化的进程当中，如何能够与完全追逐利润的商业行为适当地划出一条界限，进一步在全社会成为人文精神的发扬光大者，这才是我们的“当代传媒与人文精神”研究的基本学术意图。
长期以来，关于“人文精神”的概念已经有着太多的学术解说和理论释义。在笔者看来，它起码应该包括两个层面的意义：其一就是强调“人”的精神———特别强调具体的人和个体的人，强调“以人为本”；其二则强调的是人的“精神”。所谓“人文”，指的是一种纯精神的东西，比如人的基本信念、信仰、理想，以及整体精神的健全（而不是被扭曲和异化）。我们既要坚持以人为本，又要使人能够具有一些精神上的坚守。尤其在物质化了的世界中，提倡一些能够超越物质的虚（“文”）的东西，也是使得每个人能够保持人的个性和尊严的重要的方面。
我们要大力提倡的传媒的人文精神，自然也就是首先要从精神上高扬“人”的旗帜，更实际地关注实实在在的个体生命，并更细微更彻底地关怀每一个普通人。而另一方面，当我们把社会个人放在至高位置上的时候，又必须注意把个人作为整体的人，也就是说，每一个个人，不仅是有着社会共同利益和要求的个人，而且是有着独立欲望和需求的个人；不仅是需要他为社会负责，而且是需要社会为他负责的人；不仅是要以社会共性来加以规范和约束的人，而且是需要承认其自身个性和独特性的人；不仅是肉体的人，而且更是精神的人；不仅有现实物质的需求，而且有终极向往的需求。人类社会正是由这样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而构成，我们的社会才显得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生机勃勃。
二、媒介的“异化”与“自我异化”
但是，在今天，社会的发展却在诸多因素的合力作用下，物质化进程突飞猛进，谁都担心落后就要挨打，谁都在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在物质实力上做大做强，“异化”现象也因此而更加突出，这已经成了一种全球性的普遍现象和严重现实。到20世纪以后，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异化”对人的统治和压抑，已极为明显地从政治压迫与经济剥削转向各种普遍的、异己的文化力量对人的自由的束缚。特别是随着技术革命带来的大众传播的全面繁荣，媒介在某种意义上，扮演着“异化”的帮凶，甚至直接成为现代世界侵害与剥夺人的原始本性与自然属性的主要力量和角色。由于人们越来越多地借助媒介来了解世界，媒介营造的“仿真环境”成为一种实质意义上的新的“异化”力量，“媒介真实”代替了“社会真实”，生存在“媒介环境”中的当代人，变得远离“真实”生活，也更加丧失和削弱了批判精神与超越维度。媒介及其产品制约着人的主体性的发展，支离破碎的媒介信息与五颜六色的媒介产品渐渐迷惑了现代人的“双眼”，他们习惯于轻软的“表层娱乐”，而不再追问“深层意义”。媒介在其间一方面“异化”着他者，另一方面也在不知不觉中经历着“自我异化”。正是因为媒介在当今社会异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这种多重角色，使得研究媒介，不能不关注媒介的“异化”与“自我异化”。要进一步张扬人文精神，也正是要找到媒介“异化”他者的方面以及媒介“自我异化”的表现等，以此作为“扬弃异化”的突破口。
长期以来，我们形成了社会至上的新闻传统，这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不能说不是积极的。但是，当一个社会一切以社会利益为重的时候，作为社会个体的人就很容易成为丧失主体精神的被奴役者。而我们今日的传媒中重社会而轻个人的观念和具体报道比比皆是。
比如，一家电视台报道了许多大学生毕业前纷纷去做整容手术，原因是找工作时很多单位都要考虑到相貌的因素，于是，包括男生在内的一些学子们不仅不惜花费很大费用去改变容貌和身材，而且其中还要冒整容失败的风险。报道者似乎出于对年轻人的关心和爱护，特地请一位专家告诫大学生，改变容貌的做法是非常蠢笨的，也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为找工作冒险整容，不如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实力。这样的用心的确是很不错的。但是，实际的情况是，花钱改变一下容貌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而所谓提升自己的实力，却是十分不确定的，一方面，人的实际能力无论如何都难于在经过了4年大学学习之后再有所提高；另一方面，即使真的很有实力，找工作时仍然难免会因相貌问题受到影响。根本的原因还是由于现实竞争的残酷，我们的媒体为什么不能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增加一点对于现代社会的批判意识，却只是一味指责那些在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前毫无主动性可言的可怜的年轻人呢？如果不是为残酷竞争的现实所迫，谁愿意在自己的身上动刀子而去换取一份并无绝对保证的工作呢？
再如当年轰动全国、举世瞩目的孙志刚案，这位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就因为上街时没带有关的身份证件，即被收容人员强行收容，并殴打致死。媒体很快报道了这一案件，那些草菅人命的执法者和凶手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且，因为这个年轻生命的付出，还进一步推动了我国法制方面的改革和完善。这一切也许可以告慰这位年轻大学毕业生的冤魂了。但是，孙志刚的死，难道仅仅是由于法制不够健全和完善吗？这一条宝贵生命所换来的就只是一个法律文件的废除吗？或者更进一步说，那些致人死命的人，仅仅是因为缺乏法制观念，或者仅仅是由于执行了不合理的法律条文吗？从根本上来看，那些致人死命的人的心中无“人”，才是最深层的原因。心中无“人”，才使得他们根本无视人的生命的宝贵；心中无“人”，使他们不懂得人的尊严和权利的不可侵犯。用王元化先生的话来说，人文精神的缺失，人的素质的低下，才是孙志刚案的最根本的原因。我们的媒体为什么不能从这样的深度来启示人们的思考呢？很多时候媒体对于类似的问题都只是就事论事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对其中隐藏的精神问题和文化问题浅尝辄止或者完全失语,这不是需要深刻反思的吗？
媒体“目中无人”还不止于此。在人类社会越来越物质化和商品化的今天，物质和金钱已经淹没了人，人性在物性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这种人文精神缺失的现象同样渗透在许多新闻报道中。
比如，某报分别以醒目的标题《铁路部门赔付125万》、《25名遇难者每人赔15万元》报道了两起突发性事故，前一则是说一位乘客从疾驰的火车上摔下，造成伤残；后一篇报道山西襄浏花炮厂爆炸事故。我们一直说人命关天，人的生命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最为宝贵的。然而，这两条新闻的大标题全都是突出对死亡者赔付金钱的数额，难道这就是一条人命的价格吗？报道者也许认为这样可以给生者一种心理安慰，可人的性命是能够用金钱来衡量和交换的吗？如果多一点人文意识，则更应该在报道中强调能够警醒世人的东西，让每个人能够更加珍爱生命，怎么可能用大额金钱来迷惑受众呢？
此外，媒体人文精神的缺失，还常常表现在：其主导性的议题设置，大多是社会公众共同关注的问题，而对于社会生活面貌的展现，也更多是积极向上、前景美好、前途光明这样的舆论基调。然而，在最普通的百姓实际生活当中，每一个个体的真实处境，每一个个体内心深处的辛酸苦辣，新闻媒体很难直接深入其中。
三、21世纪媒体之魂
我们提出人文精神是21世纪媒体之魂，当然也首先要以鲁迅的“立人”思想作为基本的思想依据。尤其在传媒市场化的现实进程当中，媒体一旦缺乏必要的人文意识，媒体一旦远离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文精神，这对于一个高速发展的社会来说，尤其是对于一个直接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以及经济高速运行的商品化物质化社会来说，人们精神的危机随时可能爆发。技术理性和物质欲望的极度膨胀，会越来越使得人们在精神上感到无家可归。人文精神的普遍缺失，更使得个体感到被技术和物质所充塞着的社会完全遗忘和遗弃。而在金钱高于一切的情景中，人的生命变得从根本上失去了最高价值。在花花绿绿、喧嚣浮躁、急功近利的社会氛围中，人就会越来越丧失人的自然本性，人就会在物质化的社会中完全迷失。这也许就是当年马克思以及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所说的“异化”结局。
至于对“精神”的坚守和敬畏，实际上主要是针对社会的物质化的一种抵抗和反叛。当初，当西方世界的工业化进程飞速发展，面对西方人文精神传统的萎缩和工具理性逐渐远离人文关怀的终极目标，有识之士不断发出呼吁；爱因斯坦在不同场合多次忧心忡忡地告诫人们，只懂得应用科学本身是不够的，“关心人本身，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1937年他在一封信中指出，“我们切莫忘记，仅凭知识和技巧并不能给人类的生活带来幸福和尊严。人类完全有理由把高尚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的宣道士置于客观真理的发现者之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将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和谐统一，珠联璧合，将是人类自救的必由之路。所以，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以及物质财富高速积累的过程中，对于人文精神的弘扬，是任何时代都不能轻视的，而我们的媒体，应该说更是担负着丝毫不可推卸的历史性责任。
在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人们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遭受着媒体的狂轰滥炸：视觉的、听觉的。媒体的种类也越来越多，报纸、杂志、网络、手机短信、有线电视、卫星电视，还有正在快速发展起来的数字电视。人们每天看电视或读报纸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多，人们都在变成“沙发里的土豆”。每天24小时的新闻频道、深更半夜的NBA实况转播或奥斯卡颁奖，声流和视流像洪水猛兽，正在毫不留情地把我们的注意力淹没，也把人的整个身心全部掠夺。沉溺于第一时间、现场直播的媒体画面和声音里，媒体本身正在对人类发动一场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超限战。人类生活在这样一个无止无休的媒体时代，已经越来越失去那种恬静、质朴的田园般的自然环境和生活享受。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媒体不仅是信息，也是人类生存的直接现实环境：超大冲击力的人造画面、铺天盖地的机器化音响、五颜六色的诱惑性广告，简直像空气一样充斥每个空间和角落。媒体不仅全面侵占着人们的日常时，覆盖着人们的视觉和听觉，而且极大程度地掌控着人们的思考和言语。浅薄的电子媒体正在占据人类文明的中心，原本处于世界主宰地位的人类正在被自己所创造的电子技术一“网”打尽。面对这样的局面和形势，我们不能不追问，这些由于高科技媒体的迅猛发展而带来的信息洪水，对公众的日常生活究竟有多少实实在在的意义？今天的媒体带给读者的东西是他们生活需要的，还是大量的信息垃圾，或者干脆就是强加给人们的多余之物？新闻是让人处于中心位置，报道人性化的新闻故事，关注人的精神状况？还是只传递宣传信息、提供娱乐或财经信息？总之，如何让“人”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重新站立起来，如何让人文精神成为媒体的根本精神，是整个21世纪必须攻克的一个思想理论阵地。
（作者系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教授） 郝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