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伍后,写血书申请去甘巴拉雷达站。军校毕业后,他自愿回到甘巴拉。
■他在高寒缺氧的雷达阵地坚守二十八年,成长为精通多型雷达维修的一级军士长。
■二〇一〇年,他荣立二等功。二〇二一年,他被中央军委表彰为“全军优秀共产党员”。
浓云笼罩,10月飞雪。
海拔5374米的甘巴拉阵地。天刚亮,一级军士长、雷达技师王胜全,便开始清扫通向阵地的积雪。
之后,他走进雷达方舱,监控装备开机。当雷达天线在山巅傲然旋转,他顶着寒风,围绕阵地开始转山。
“每次上阵地,王老兵都爱转山。”三级军士长唐可说,自己跟着王胜全一起守了云端阵地18年,他好像总也转不够。
战备值班、抢修兵器、维护装备……今年,王胜全上阵地不下20次,住了70多天。随着一场场大雪飘落,退休离队的日子悄悄临近。“上一次少一次”, 掐算着离队时间,王胜全心里发慌,睡不着觉。
不久前,他在山上捡了一块心形的小石头。有战士说是火山石,也有的说像陨石。他爱不释手,在石头上面刻了两个字:“兵王”。王,是他的姓;兵,是他军龄30年、坚守甘巴拉28年的身份——普通一兵。他想离队后,时时把它带在身边。
蓝天之下,迷彩色的雷达执着地旋转着,宛如书写在雪山之上的一圈圈年轮。一旁,迎着风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如格桑花般鲜艳夺目……
湛蓝、迷彩、鲜红,是他戍边生涯里最珍视的颜色!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想到将告别用青春热血捍卫的阵地,王胜全眼中噙满泪水。
写血书只为上甘巴拉
1994年7月28日。
到甘巴拉雷达站报到的日子,让王胜全刻骨铭心。
“我是写血书申请到甘巴拉的。”说起激情燃烧的岁月,王胜全眼眸晶亮。
1993年12月,19岁的他从四川夹江应征入伍,走进空军某雷达训练团,接受雷达操纵员集训。
入伍半年后,电视新闻播放了甘巴拉雷达站被中央军委授予荣誉称号的画面。纯净的天空、皑皑的雪峰、脸上映着“高原红”的官兵……激荡着王胜全那颗年轻的心。
“海拔5374米!世界海拔最高的人控雷达站!”
那里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一半,最大风力11级,正常行走相当于内地负重40公斤……这些极限数字,他没有概念,也没有多想。集训队干部说:“要去甘巴拉,必须表现好、专业好、素质好。”
王胜全更加努力地学习训练,集训毕业前他被评为“优秀学员”。
“上甘巴拉,保家卫国,献身国防。”毕业前夕,王胜全割破手指写下血书。这个20岁的热血青年最终如愿以偿,胸戴光荣花,奔赴遥远雪域……
盘山而上的土路,像一条在崇山峻岭之间缠绕的黄褐色飘带。敞篷大卡车紧紧贴着悬崖行进,峭壁下是万丈深渊。王胜全牢牢抓住车厢板,生怕被颠下去。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缺氧的痛苦猛烈袭来,他头痛胸闷,一到阵地,便蹲在山崖边干呕起来……
头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无数次畅想在阵地操纵雷达的情景,但当操纵柄就在手中时,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
“我能坚持下去吗?”高原的艰险超出想象,他在心里嘀咕。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身边战友没有一个人叫苦。
一天,站里来电话,让班长龚齐彬下山,他的新婚妻子来队探亲了。当时正值战机训飞,坐在操纵台上全神贯注监控空情的龚班长不放心,执意要守在阵地上。3天后,换岗的老操纵员上来,他才放心下山。
一次,雷达发生故障。技师胡大庆眉头紧锁,对着图纸逐条线路排查,爬上爬下检修。炊事班送来饭菜,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却盯着装备。突然想起什么,他撂下饭碗就爬上天线。
“努力吧!人生的道路才刚刚起步。奋斗吧!踏平脚下的路,走向明天。”在1994年9月17日的日记中,王胜全给自己加油鼓劲。
山上的生活太寂寞了,王胜全把水仙花搬上阵地,没养多久就“牺牲”了。他又试着种树,长到一指粗又“壮烈”了。他咬紧牙关,品咂甘巴拉人“山高标准更高,缺氧不缺斗志”的誓言,努力完成一批批空情保障任务……
1997年3月,王胜全光荣入党。同年9月,他考取空军雷达学院。走下偏远的阵地,走进繁华都市,他拼命吮吸知识的养分,连续两年荣获“优秀学员”和“优秀共产党员”。
两年后,临近毕业,他再次面临选择。当时,他正和同乡姑娘唐贵芳热恋。有同学给他出主意,何不想办法分配回家乡。
“我要车没车,要房没房,毕业后还要回西藏……”王胜全将自己的情况坦率地告诉了恋人。为了心爱的姑娘拥有更好的生活,他狠心提出分手,毅然返回甘巴拉,而唐贵芳依然执着地守望着对他的爱。
为了云端阵地的“铁树”
甘巴拉雷达站自1965年组建以来,一代代官兵发扬“甘愿吃苦,默默奉献,恪尽职守,顽强拼搏”的甘巴拉精神,在生命禁区引导、警戒军民航飞行,使充满危险的川藏航线成为安全的“空中走廊”。
“绝不能让旗帜倒在我们手里。”这是一代代甘巴拉人坚守的意义。
军校毕业回到甘巴拉,王胜全成为一名雷达技师,担负起装备维修的重任。“在甘巴拉,每一天都在战斗”,上阵地值班的头一天,王胜全便遇上了雷达故障。他对着图纸想得头昏脑涨,仍无从下手。
这时,已是雷达站代理站长的胡大庆二话没说,边排除故障,边手把手教王胜全思路技巧。
“记住两个字,责任。有了它,没有干不好的事。”当雷达恢复正常,胡大庆拍拍他的肩膀。
霎时,王胜全觉得肩上沉甸甸的。胡大庆只年长他5岁,当年军校毕业第一次上阵地值班,一口气待了8个月。下山时,已经没有什么故障难得住他……
阵地上的雷达天线被一位军旅诗人形象地比作“铁树”,舒展的支架宛如钢铁树枝,坚实的底座恰似深扎大地的树根。因一代代雷达兵青春和信念的滋养,“铁树”巍然屹立,永远“葱郁”。
一年隆冬,王胜全在阵地值班时,雷达转动轴承卡死无法工作,只能靠辅助雷达保障空情。他和战友们连夜拆卸天线防风罩,将天线分解抬出,再用滑轮把天线转盘大齿轮吊起来修理。
这些重体力活,在平原干着都费劲,更何况是在生命禁区。他们加班加点,一干就是十几天。最后两天,王胜全发起高烧。
“赶紧下山治疗!”总值班员命令他。
“雷达没转,雷达技师怎能离开?”他靠药顶着,每天上阵地指挥大家接线架设,直到天线转起来才下山。那次,体重78公斤的王胜全瘦了20多斤……
上过多少次阵地?排除了多少故障?保障了多少架次飞行?王胜全从没有统计过,他只记得:“没出过差错,空情合格率100%。”
2011年初的一个清晨,阵地接到命令:“接迎新装备上山。”
前一夜,暴风雪席卷阵地。公路上积雪厚达20厘米,转弯处雪厚过膝,车辆寸步难移。阵地临时党支部决定:总值班员带领党员从山顶往山下挖雪清道。王胜全腰椎不好,留守阵地。
执行急难险重任务,党员和老兵冲在最前面,这是甘巴拉的传统。王胜全执拗地认为:“最老的兵,更得冲在最前面!”他小跑着跟上队伍,和大家一起开始了蚂蚁啃骨头般艰难掘进。风雪尖刀一样刺透身体,缺氧的肺叶憋闷得刺痛。他们连续奋战7个小时,将道路一米一米向山下推进。
送装车队徐徐开上阵地,精疲力竭的王胜全和战友们立即展开新兵器架设。当崭新的“铁树”刺破风雪矗立云天,他嘴唇乌黑,扶着腰直不起身……
流泪,只为留在甘巴拉
2010年8月9日,甘巴拉阵地。王胜全费力地拆着旧装备。
装备换代,旧雷达需要移装。因连年风雪侵袭,雷达与工作方舱的连接处锈蚀,他折腾得浑身是汗也拆不下来。
雷达某团汽车修理技师孟德江,随车队上阵地运送新装备,见状过来帮忙。两名老兵配合着用铁锤一点一点往外敲,忙得饭也顾不上吃。
然而,他们完成任务后的第二天,一个噩耗突然传来:孟德江牺牲在执行任务的途中。
俯瞰山涧,王胜全泪涌如泉。
“不要当‘兵王’了,早点下山吧!”远方的战友打电话劝他。
“太危险,咱不干了!”从不拖他后腿的妻子唐贵芳,此时正在西藏探亲,流着泪央求他。
看他不吭声,妻子让了一步:“能不能离开甘巴拉换个单位?”
伸手能摸到云的阵地,唐贵芳上过多次。每次上去,她都头晕干呕、流鼻血,想着丈夫长年驻守的艰辛,她心如刀绞。
“那就跟领导说说,少上阵地?”见他摇头,妻子再次让步。
他脸涨得通红:“再危险也得上,这跟上战场是一个道理。”
沉默,久久的沉默。
王胜全深知,他亏欠家庭太多。自2001年结婚,他与妻子长期分居两地。孩子降生后,妻子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老人,付出的并不比他少。
5374米,是他们共同坚守的高度。如果不是担心到极点,贤惠的妻子怎么可能反应这么激烈?
“你是老兵了,能少上就少上吧!”最后,懂他的妻子还是让了步。
半年后,团领导考虑到王胜全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想把他调整到海拔相对较低的雷达站工作。
“别让我走!”得知消息后,王胜全找到时任教导员姚有东,流泪请求:“能让我待在甘巴拉,就是组织对我最大的照顾!”
时光,在坚守中飞驰到2017年。王胜全又面临进退走留的考验。
在甘巴拉22年,他从新兵成长为二级军士长,父母也从年富力强变得白发苍苍,儿子即将上高中,而他陪伴家人的时间很少。
他拨通妻子的电话:“这些年我亏欠你太多了,年底我就回来!”
妻子没有说话,低声抽泣起来。结婚16年,她多想在疲惫的时候,有丈夫的肩膀依靠啊!
话说出去了,离队申请上交了,纠结和不舍却缠绕着王胜全的心。戍边20余载,每次假期还没有休满,他就开始心慌。回到部队,头顶着蔚蓝天空,他的心仿佛被熨得平平整整,一切不适悄然消失……
一天,一项重大空情保障任务紧急下达。雷达站的党员和骨干纷纷写请战书要求上阵地执行任务。戍边卫国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冲上去吗?王胜全毫不犹豫地找到站领导请战,第二天便登上阵地担负战备值班,精心护卫着雷达巡视雪域长空。
在阵地上,王胜全接到了机关打来的电话,要他最后确定走与留。
“一旦确定走,就再也没有留下的机会了……”泪水倏地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拨通妻子的电话,提出由一家三口进行表决。
16岁的儿子王子一不表态,“爸爸,其实你自己已经想好了,就不要问我和妈妈了”。
“儿子一眨眼就长大了,1米84的大个子,上了大学。”这一点最令王胜全欣慰。今年9月1日,儿子王子一就读的哈尔滨工程大学举办校庆晚会。滚动的大屏幕上,闪过一幅王胜全在阵地敬礼的照片,同学拍下来发到朋友圈,王子一自豪地告诉大家:“那是我爸!”
“他放不下甘巴拉,我和娃儿只有让他放心,让他没有后顾之忧。”那次,唐贵芳再次选择支持丈夫。
2018年初,王胜全选晋为一级军士长——士兵的巅峰。一级军士长在部队的继续服役年限是6年。
6年!意味着他在生命禁区的坚守,又要延续2190个日日夜夜。
甘巴拉,已经长在心里
“是什么支撑他在甘巴拉一待就是几十年?”
实际上,这已经是我跟踪采访王胜全的第15个年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探寻答案。
“有感情,舍不得”“离开不适应”……战士们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90后”上士汪盛讲到一个镜头。
一天清晨,滚滚云海之上,5374米的最高点,王胜全伴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一下一下清扫着夜里狂风刮到装备平台上的碎石子。放下簸箕扫把,他急匆匆地走向装备,左右查看,上下凝视,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睛里装满慈爱……
三级军士长唐可说到一件事。
一次,王胜全去雷达方舱监控装备开机,看到门外零星散落着狂风裹挟而来的碎石。他眉头紧蹙,叫来唐可,严肃地批评他:“你是老兵了,天天从这儿走,就这么看着?就这个工作标准?”说得唐可脸上火辣辣的……
以往,我问及王胜全这个问题,不善言辞的他总是若有所思。这次,我再次问起,他表情凝重地说出两个字:“责任。”
他向我讲述了第一批登上阵地的甘巴拉雷达连战士、第二任连长夏仲昌的故事。
20世纪60年代,夏仲昌和战友们露宿在空气稀薄的山巅,将“铁树”架上亘古雪山。2014年6月,雷达站授称20周年之际,老前辈受邀回到甘巴拉,王胜全亲耳聆听他讲述那段珍贵历史,深感肩负着如山的责任。
2019年年底,王胜全和旅机关几名官兵奉命赴湖南益阳走访夏仲昌。再次相见,73岁的老兵又激情澎湃地说起当年架天线、守阵地的艰辛。说到动情处,老人唱起当年常和战友们在阵地唱的歌曲《北京的金山上》。
临别前,老前辈向他们郑重托付:“我去世后,请把我的骨灰带回甘巴拉阵地。一半撒到藏南方向,一半撒在北京方向……”王胜全和随行战友深深震撼,热泪盈眶。
如今,王胜全已经成为坚守甘巴拉雷达站时间最长的兵,甘巴拉最小的兵比他儿子的年龄还要小。望着一张张青春的面孔,王胜全打心眼里希望甘巴拉精神的种子在他们心中开花结果。
近些年,王胜全在体检时查出患有呼吸暂停综合征,半夜时常憋醒,但上阵地值班他一次不落。训练和劳作造成半月板磨损,他的膝盖一劳累便酸痛难耐,但每次体能考核,队列里都有他奋力奔跑的身影。
“退伍前去医院好好治一治。”多年前他曾想过。现在想到住院,他只觉得太“浪费”了。离队的日子屈指可数,他有做不完的事。
上阵地,他给大家讲甘巴拉故事。值班时,他教新技师雷达维护绝活。一有空,他便去休整点的果林、菜地拔草施肥,还把官兵吃不完的水果晒成果干……
“一草一木都舍不得!”王胜全眼圈红了,“甘巴拉已经长在心里。”
王胜全悄悄告诉我,他在阵地不显眼的山坡上,用石块堆了一个大大的“王”字,让它代替自己继续守护甘巴拉。过几年,他准备再回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军用皮带,漆皮早已斑驳,但王胜全想把它留在甘巴拉荣誉室。
人在阵地在,人在天线转,是雷达兵的职业坚守。“人走了,我还在!”他笑了,笑容如高原阳光。
“云彩飘不过你呀,甘巴拉;鸟儿飞不过你哟,甘巴拉……”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耳畔回荡着藏族歌曲《甘巴拉》的悠扬旋律,王胜全奔赴阵地抢修装备。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驰骋,雷达天线渐渐映入眼帘,那里是他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守望的云端阵地——甘巴拉!
图片摄影:朱元强
版面设计:周永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