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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了,缓缓开了,沿着那条已经被碾白了的主路缓缓地向大门岗驶去。
已是农历四月天气,主路两侧的枫杨树早已舒展着身姿,绽放出嫩绿的叶子。叶子在春风中轻舞着,把春日的阳光拨弄得泠泠作响。这树长得真快,才几年的工夫已经长到了十多米高。车善解人意般缓缓前行,那些熟悉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坐在车厢最后面的王忠心一眼就认出了路西边那排树,那排当年他带着班里的战友们一起种下的树……
树长高了,王忠心也要走了。树在风中摇摆、歌唱、落泪,他忽然很感激多年前出的那次公差、种下的这些树。他莫名地生出一个想法,假如有机会再带一次兵,他一定要让每个战士都在这座军营里种下一棵树。将来战士走了,树还留在军营里,和一拨又一拨士兵一起成长。
王忠心是个感情充沛而又懂得克制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有点儿像他日夜守护的导弹,一身的能量却从不轻易释放。但随着离队的日子仅剩下了两位数,王忠心也渐渐觉得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从心底生发出来,在胸间汹涌。本就寡言少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时候会坐在小马扎上或站在窗前发呆。倒也不是回忆过去,也没有去想将来,他的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空荡荡。据徐海波后来描述,他这位班长那些天里没事就围着连队的房前屋后、猪舍菜地走上一圈。连着三四个周末,他操起一把剪刀一个人把连队门前的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
省会火车站。走进这个两年前在旧址上翻盖扩建的火车站时,王忠心回忆了一下,这13年间有五六次在这里转车。想起来挺遗憾的,在祖国的大西南当了13年的兵,还从没在这个省会城市好好地转一转。当兵的前几年是没机会,后面有机会了,他却早已习惯了大山里的生活,已经不适应山外的喧嚣了。奇怪的是,每次走进这个车站,入伍报到时那个梦境般的黄昏总会像一团迷雾似的罩住他,把他裹挟到那个似真似幻的时空里去。那块白色的站牌,那个红漆描上去的湿漉漉的地名,那几道闪着寒光的冷冰冰的铁轨,还有那列黑漆漆、神秘莫测的闷罐火车,排着队默不作声地向他涌来,等到了他的眼前却又模模糊糊的,消失不见了……
但这次不一样。当王忠心和游小平与其他省份的战友拥抱道别后走上月台时,那团每次都要起的雾并没有升腾起来。王忠心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过去13年间那些难忘的画面,每一帧都飞速划过,但又生动无比——
他看到了新兵王忠心、军校学员王忠心、实弹发射场上的王忠心;想起班长王忠心、代理排长王忠心;想起第一次提干失败后的王忠心、第二次提干失败后的王忠心,还有第三次提干失败后的王忠心……
所有这么多的王忠心一个个排着队向他走来,他们穿着相同的军装,迈着不同的步伐,脸上挂着不同的表情,眼睛里闪着不同的光芒。每一个都那么生动,每一个都那么真实,也许有的正在经历痛苦、承受挫折……
最后一次站在这条承载了青春年华的铁道旁边,回望永远回不去了的短暂而漫长的13年,老兵王忠心觉得还行。虽说从18岁到32岁这最美好、最珍贵的青春岁月都夯进了那沉默千年的大山里,但王忠心并不后悔。他觉得自己这13年干得挺值,他当了兵,读了军校,转了志愿兵,立了功,当了班长,发射了实弹,在祖国需要的时候站在了那支待命的队伍里。而最根本的、王忠心觉得心里最踏实的、回首过去他觉得最无愧的、面对未来他觉得最有底气的,是在这13年军旅生活里,他奠定了自己做人的原则,他知道了自己这一生要做一个怎样的人,明白了在面临一些诱惑和考验时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在部队走过了这13年,王忠心确定无疑地知道,此次重回家乡,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山村青年。他已经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感受过自己,不论是在一个县城或是一个山村里生活,他都能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活出有意义的、不会后悔的人生。
当然,王忠心也有遗憾,他这个时候走得并不甘心。因为就在这几年,军队科技练兵大潮越来越热了,部队发展的步伐越来越快了,他相信在部队干将会越来越有作为。他还听说,士官制度要改革了,晋升到高级士官的话可以在部队干一辈子。只可惜,他赶不上了。
列车轰鸣着驶过来,稳稳地停在了月台旁边。王忠心跟在游小平的身后,拽着车扶手一步一步地上车。踏上最后一个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心头一酸,眼眶里涌出一汪泪来。过去坐那么多次车,他知道都只是暂别,唯独这一次,却是永别,这一生他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
车开了,开出了车站,从一座高架桥上驶过,这个繁华的省会城市尽收眼底。他忽然想起当年初来报到时生出的想在这儿找个媳妇儿的念头,不由得笑了。游小平看他笑了,也没问他为何而笑,也跟着笑了。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在列车的前方,老婆、女儿,还有母亲,都在老家等着他呢。
离家十三载,志愿兵王忠心就这样解甲返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