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图，邱志杰(本文图片提供：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
遗忘之海7，汤南南，纸本水墨，2013
九重天，邬建安，皮影装置
5月的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又要祭出“民间艺术”这张王牌。
四位参展艺术家为汪天稳、姚惠芬、汤南南和邬建安。后两位是当代艺术家，来自苏州的姚慧芬则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绣)代表性传承人，一代“针神”沈寿的第四代传人;来自西安的汪天稳是皮影工艺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四位参展艺术家将共同创作多组作品，于2017年5月13日至11月26日在威尼斯双年展展出。
中国馆策展人邱志杰用“不息”命名中国馆，与双年展主题“艺术永生”呼应。“虽然这次总主题叫作‘艺术永生’，但其实中国从来都不讲‘永生’。神话故事《愚公移山》里，不朽的王屋山、太行山遇到了不息的愚公家族，就朽了。”邱志杰在北京的工作室里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说，“摩崖石刻是一代一代文人累积出来的结果，王羲之组织雅集、大家唱和对答，文人交流合作的形式甚至在‘文革’时期也没有断。这里面有着代际传递的能量。”他认为，生活在当下的中国文人、艺术家始终脱离不开传统文脉。现在要做的是中国艺术的当代版本。
“每一位中国艺术家，有着各自的师承，也都同时是一个教师。在这样一种雅俗新老之间重重叠叠的唱和以及代代相传、无穷尽的接力中，聚集起的是不息的能量场。而这种艺术阐释模型，将完全不同于那种强调个人创造的艺术生产模式，这就是中国艺术和中华文明几千年生生不息的秘密。”他说，这也就是中国对“艺术永生”的解答。
观众会在如热带雨林般密集的展厅里四处走动，可以观看幕布正面的皮影戏，也可以观看幕后操纵皮影的过程，或者绣娘们上下翻飞的手工劳作。整个表演约半小时，开幕期间每天安排数场，一周后由志愿者表演团队持续进行。在威尼斯双年展结束后，本次中国馆的展览内容预计将会于2018年初在上海明当代美术馆和北京时代美术馆同时展出。
陕西华县皮影戏传承人汪天稳与艺术家邬建安合作已经有十多年
“去民间”的传统
“每当顶层精英艺术出现危机，他们就会重回到民间。”邱志杰一直调研民间艺术，研究清末以来中国文化界的动态，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艺术创造不是获得天启，也不是在象牙塔埋头苦读，而是源自田野中的劳作。这套系统如果能把它说清楚，会是个很大的贡献。”
考察曲阳石雕、歙县砚台、安吉竹编时，邱志杰意识到，在受到西方冲击前，中国民间工艺是一个相当完善自足的系统，国家派出官员组织工艺品、手工农用品的生产，地方各级层层向上的进贡制度又促进匠人提升技艺，从衣食住行各个角度不断达到新高度。文人雅士的介入，则赋予器具以更多文化意义，上下形成良好沟通。
到了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精英阶层在具体实践中不约而同地选择重新梳理和发现民间。“如果传统的四书五经干不过西方工业革命的长枪大炮，那么就必须重新阐释中国，他们展开了大规模的调查工作。”他说。
蔡元培、傅斯年用人类学方法，以当时的中央研究院为中心，组织收集、整理民俗文物。抗日战争迫使研究院的活动范围缩为西南一隅，也还坚持考察云南、贵州、川康边界，在宜宾李庄的临时院址举办展览。
邱志杰发现，中国第一个尝试做皮影戏改革的是李大钊。他的老家在河北乐亭，当地皮影戏十分出名。1918年，他与故乡皮影戏戏班的老艺人们合作写了现代戏本《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
苏绣传承人姚慧芬与徒弟刺绣南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
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鲁迅艺术学院的艺术家就开始利用民间年画的形式下乡宣传，江丰、沃渣创作《保卫家国》和《春耕图》油墨套色、各印40张，在1939年初在乡下各处张贴，宣传抗战和边区生产。几年之间陕甘宁边区出现创作新年画的热潮。1949年出版的《西北剪纸集》，可能是共产党系统内最早的民间剪纸资料整理的出版物。
除此之外，民俗学家钟敬文在广州、杭州收集整理中国民间故事，编辑出版《民间》《民俗》《民间文艺》等刊物;画家庞薰琹在杭州整理中国传统图案。曾代理民国国务总理的朱启钤出版关于刺绣、女红的书籍，创办中国营造学社，为之后梁思成撰写《中国建筑史》打下基础。
这个过程在新中国成立后仍然持续。官方组织每年有新年画评奖活动，上世纪50年代之后开始大规模中国画改造，皮影戏也与‘文革’时期的样板戏相结合产生了新的活力，直到80年代后期，市场化改造最成功的传统民间艺术之一“二人转”延续着勃勃生机。
“当时整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世界，无论左倾右倾都投入到重新整理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运动中去了。看了极其感动。”邱志杰说到这，从工作室搬出自己从各处搜集来的旧书刊资料，“这一代人从清末开始，经历民国、战争、‘文革’、市场化，以各种方式全民参与重造中国。这个努力到现在都还没有停过，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说，中国文化的这种运行机制，就是“不息”。
骷髅幻戏图，(南宋)李嵩，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复兴民间工艺
2006年，在延安的旅游大巴始发站，吕胜中看到一个头包白羊肚手巾、腰扎红布带的老汉高唱酸曲儿。“拦羊的嗓子喊山的声”，地道的放羊老汉才能造就这样撼动天地的声音。心情复杂的他不忍再听，和同行者拿了1000多块塞给老汉。谁知受到鼓舞，老汉干脆跳上大巴继续唱。“我几乎潸然泪下，心里很酸很酸。他本来是在山上放羊，豪迈地表达情怀、勾引女孩，现在变成了卖唱。”吕胜中2015年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说，“传统民间艺术原有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在了，被当代文明的搅屎棍子搅得让人心神不宁，甚至想吐想哭。人们对传统文化所谓的‘重视’变成了最凶狠无情、断子绝孙般的灭杀。”
吕胜中伤了心，邱志杰还想着要做点什么。
跟酸曲儿不一样，皮影戏本来就是“卖唱”。在上世纪80年代，陕西还有众多皮影戏迷、追星族，戏班子过年期间一出大戏要演七天，村民看过家门口这场不过瘾，会跟着翻山头去隔壁村看第二天的戏，甚至跟着下一个村的人一起继续追到巡演第三站、第四站。后来家家户户有了电视，又有了网络，没人再对这种娱乐方式感兴趣。艺人们开始把皮影雕刻作为旅游纪念品出售。出生于1949年的汪天稳很可能是华县做皮影雕刻的最后一辈“大师”，他80年代跑去西安古城向游客兜售皮影雕刻，一天收入两三万元。当年很多人都发了财。90年代开始出现机器雕刻，几乎一瞬间就把手工产业摧毁了。汪天稳的儿子后来不得不去修电脑维持生计。
出生于1934年的李世杰在华县唱戏水准最高，当年张艺谋导演拍摄《秋菊打官司》和《活着》都找他来录制唱段。他现在的情况更糟。没人帮忙张罗，评不上“非遗大师”，没人请唱戏就没钱，老伴生病看不起病，李世杰靠着150多部戏里的中医药常识为她续了几年命。邱志杰去拜访的时候，老爷子脾气很大，说等临死的时候就把家里上百本唱本一把火烧掉。
“中国很多知识都是通过戏曲传下来的，好多故事也跟后来流传的不一样，比如在他这里，貂蝉是被关公杀死的，《白蛇全传》里面，因为白蛇在天上看到佛祖杀了人，所以法海要来灭口。这些唱本是未来中国电影、戏剧复兴的巨大宝库。”邱志杰说，“我要抢救这些唱本，只好先顺着他说，要烧我帮你烧。实际上，我最近在申请项目经费，那些唱本最好能原本买下来，扫描保存，另外还要找人专门去录制他唱的。”
漳州的掌上傀儡戏在台湾被称为霹雳布袋戏，拍成电视节目每天播放，获得大量观众。皮影戏也可以从中找到些能够借鉴的思路。皮雕本身、纹样设计都可以重获新生。近几年，汪天稳工作室的大部分订单都来自邬建安，当代艺术家成为串联合作的桥梁。
汪天稳的工作室设在西安一处普通的居民楼三居室，六七个人窝在里面刻;而苏绣的传承人几乎都有美术馆，前面陈列、后面是绣庄，几十个绣娘一起工作。但苏绣也有自己的问题，都绣《兰亭集序》、《清明上河图》，产品同质化严重。有人找她们绣当代艺术家的油画名作，但这并不适合表现苏绣各种针法的特点。邱志杰跟姚慧芬商量，应该创造出后人可以效仿的合作模式。比如邱志杰创作图稿，标注绣法的使用，双方按比例分成。“下次有美院学生想去找不那么有名的苏绣师傅合作，就可以参照我们的模式来做，这样才能解决苏绣进步和创造的问题。”他说。
邱志杰
人物档案
邱志杰，1969年生于福建。1992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 开始介入当代艺术活动。现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 教授。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硕士博士导师。他作为艺术家曾参加2009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主题馆。及2002年和2013年的圣保罗双年展,及其他各种国际双年展。作为策展人在1996年策划了中国最早的录像艺术展, 2003年他策划了798艺术区的第一个展览。2012年他是第九届上海双年展“重新发电”的总策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