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致李伯嘉信
王国维赠朱自清蓼园二绝句条幅
陈寅恪先生悼念王国维先生的挽联底稿
1927年6月1日,王国维参加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班毕业生师生叙别会,午后访陈寅恪。次日上午,他独自来到颐和园鱼藻轩前,自沉于昆明湖。其遗书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消息传出,举世震惊。在王国维的灵堂中,陈寅恪独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并有挽联送悼: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此联一出,时人交口称赞,推为挽联中之绝品。
适值仲春,玉兰绽放。正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尺素情怀——清华学人手札展”中,观者可一睹陈寅恪手书之底稿,以及其他共130位学人的手札。前贤遗墨,片语吉珍,如尺牍缄札一类,非得亲炙作者手迹,方能体会其中温度。
非守旧,实为赓续文化命脉
以陈寅恪的这副挽联而论,其中的“累”“玄”二字,简体字已经难以复其原貌,而陈在手札末尾分明亦有所强调,字旁加圈者有“累”“玄”两字,“累”字若写成这样恐人读仄声,“玄”字若写作那样则有犯庙讳,“求书时注意及之”。这般讲究在今人看来或许陈腐,但在寅恪先生则别有深意存焉。因为王国维曾在遗书中委托陈代为整理书籍,故而联句中有“五千卷牙签(指书籍)”“谬承遗命”之说。
要紧的是,正如王国维之死并不像一般庸常之辈理解为遗老殉清之类,陈寅恪要承继的,当然也不仅仅是那五千卷藏书。在写给王观堂(编者注:即王国维)先生的挽诗词中,寅恪先生一再痛感“文化神州丧一身”,“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内中的伤惋与共鸣,已经揭橥了王国维之于华夏文化的生命意味,也无意间预示了自己将要担当的命运。明乎此,才能读懂面对日后的变局,陈寅恪何以冷眼事外,以惊人的顽强壁立千仞,他要赓续的不仅是岌岌可危的文化命脉,还有深蕴其中的人格力量和思想境界。
今人谈论王国维与陈寅恪,多源于学术上的高山仰止,而对两人的眼界、精神所抵达的深邃与高远,则大多茫然,更遑论亲近二者的生命状态。有趣的是,两位巨子灵魂上的契合,首先不在时人以为的“守旧”,而在于他们对中国数千年文化之痼疾的明察。比如王国维早有感慨,“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又说,中国文化历史上,“美术之无独立价值也久矣”。陈寅恪亦有此洞见,“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他们所说的“美术”,其实指的是“美学”。
很难想象,如此尖锐的价值批判,出自两个看似抱残守缺的“遗老”笔下。惟有认识到他们对于纯粹哲学与美学的高度推崇,才有助于我们走近二者的作品和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