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写信的时间惊呆了。
写信时间是1986年1月22日晨。
三十年。恍如昨天。
写信人是我,那时我父亲在云阳县委党校工作,所以寄信地址是“云阳县委党校”。寄信人是“程缄”。缄的意思是我为这封信给封的口。
1986年1月22日我寄出的一封信
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书信往来的年代,看到这封来自1986年的信,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隧道。
写信之时,我十七岁半,到6月份才满十八岁。
收信人是我高考落榜复读时的女同学冯克琼。她家并不在县城,在江口区。她当时停止了复读,准备参加工作。 而我,正值期末考试,刚刚考完英语。
考大学对我来说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我怎么复习,怎么背政治、历史、地理都不行,因为我不爱上学。那个时候,我唯一喜欢的是文学,是写作。
1986年1月22日呼啸而至。
还是先来看看三十年前——来自1986年1月22日,我给女同学写的那封信。
密斯琼:
你好!就在考试最后的一天收到了你的来信。无奈下午要考外语,只好搁笔。今天可好了,整个人的神经都松弛了。我考的一般,不好现在就断论。24号成绩发下来我会尽快告诉你。
说实话,那天你临走前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你也没说出什么。只是那句“祝你们考好”使我在考试中有如一股力量,尽量发挥自己的能力。
我也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也就来了信。我真得感谢你。说不定,我也会很快走上工作岗位,到那时,幸会有期了。我现在也仍然没多大自由,要看我喜爱的小说和电影是梦中的事情。我的命运注定了我生在现在这个家庭。从我迷恋上文学到受挫折,那些泪血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初三时,我曾出走过。唉,不提了,不提了。说又会说得完,说得尽吗?我也有过很多朋友,由于很多原因,失去了一些。我很乐观,这儿失去了,那儿又得到,只要不是逢场作戏,会得到真正的友情。从我们的第一次接触、交谈开时(始),你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很少打听别人的传闻,过去只是偶尔听到一些人谈及过你。偶尔一次听说你喜欢文学,直到和你交谈后才得到了证实。我看过你的“文摘”,从那些文章片段中我按到你了你的一面,至少有你性格中的一面,因为那些文章使你喜爱,你一定产生过共鸣。所以我觉得你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你分配的事情,最好不要等闲视之。力所能及。
谭明云期末考试没来,大概有些心中无底。我也不很想去找他,他的家也不知在何处。不过,我请周小玲转告他。你尽情放心。
下次再谈。
祝你愉快!
你的youngerbrother
青松
1986、元、22晨
1986年1月22日的早晨,这时候的我,处于人生的什么阶段呢?
我所在的云中八五高二班毕业照,摄影日期是1985年4月26日
2014年春节,我和云中85高二班部分同学合影
1985年高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大学,于是九月份又继续复读,上“复习班”。所谓的复习班就是往届的高考落榜生的班。
我和冯克琼之前并非高中同学,而是复习班的同学。她来自江口中学,我来自云阳中学。在复习班上了半学期课之后,冯克琼中止了学习。原因是她获得了一份工作。在那个年代,考不上大学能找到一份工作,是相当令人羡慕的。而我,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自己清楚我是考不上大学的,高中三年,我几乎不学数理化。我的所有兴趣都在文学和电影上面。而这个,跟我的父母的要求是不一致的。因此,我的书信里表达了我对她即将参加工作的祝福。也表达了我当时所处的环境的不满,同时还提到了我在1982年的一次离家出走。
我写给同学的这封信充满少年的忧伤,孤立无援,不知道如何与世界谈话,只能封闭在自己内心深处。而父母却认为考上大学或者找到工作才是我首要解决的问题。可我高中三年偏偏迷恋文学与电影,每学期都考试挂科。
前排正中是高中时代的我,后排右一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我暗恋他整整三年。
最搞笑的是我称呼她为“密斯琼”以及我的落款“你的youngerbrother 青松”。看来,真是没有发生过爱情,我把自己当做她的兄弟。
2016年1月,克琼复印了这封信,以及我送她的日记本,和今年做的香肠一起快递给了我。
我在工作日记的第二页给她写了长长的一篇留言。
1986年元月,她中止了复习班的学习,离开时我送她这本赞新的日记本。我完全忘记当时我在这个日记本上我写了更长的一篇“留言”。
三十年前的我,文笔实在是有些早熟。
临别寄语冯克琼同志
大凡每个人都经历过无数次的相逢和分别。每经过一次相逢会添上一丝喜悦,每经过一次分别会怅然若失。不过,经历多了似乎也激不起一点波澜了。
然而,我似乎还是不怎么麻木的。反而觉得异常清醒。
又一个自以为朋友的朋友分离了。还没有分离我就在心里说:哦,这只不过是几天的事。
后会有期。相信吗?分别是暂时的,重逢是绝对的。
你应当致力于自己的目标。绝不可沉沦。你应当抓住时机,促成飞跃。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
这就怪了,我怎么又会知道你的目标。权当我的猜测罢了。不过,还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们都不是幸运儿。鲜花也不是总给幸运儿们的。
我常常把人划作三类。
第一类是恬淡的人,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有点“罗曼蒂克”。他们如明丽的田园诗,如轻摸(抹)淡写的山水画。他们不追求功名利禄,不爱恋荣华富贵,内心如一池秋水。
第二类是平庸的人。这种人时而胸怀鸿鸪之志,时而哀叹命运不济,有的腰缠万贯却不求上进,有的一贫如洗亦自暴自弃。
第三类是伟大的人。他们始终用巨大的热情去生活。他们有理想有追求,不怕失败,总是锲而不舍的沿着自己的目标走去。
如果要我选择,我是不会选择第二种的。不过,我似乎也平静不下来,我怎能面对飞旋的时代无动于衷呢?
我所选择的道路注定了我的一生会坎坷不平的。在这条道路上,有许多人缺乏信心而隐进草丛树林中。我也在走这条路,为了她,我暂时拐上了现在的路。尽管我常常为之掩面也不都(得)不舍弃她。但是,我会放弃吗?怎么能呢?没有她,我又从何处觅得力量?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是一个长跑运动员。
而我却是一个孤独的长跑者。
你在这方面比我好。你似乎是一个“博爱”的人,你总是和蔼而又诚恳的。你说过你没有报复心。所以你不必与人们解开一个个纠葛。
我却常常为数不清的纠葛伤透脑筋。而且我的“报复心”极强!
我相信辩证法,相信唯物主义。我会成功的,尽管我现在还没有成功,可我不会放弃一次次机会。
我应该说不是错觉。你对文学有着浓郁的兴趣。我们之间的交谈不很多,可是我发现了这点。
愿成功伴随你!
我不喜欢煽动别人为了文学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本身是痛苦的。但是,对你,我很希望你用全身心去爱她。
是的,在文学之路上我们是不会孤独的,还有很多同志呢!
回过头来,你再看一遍,你应当记住:后会有期。
这世界属于你!
同学:Little town
1986年元月
落款又变了,没有用本名青松,而是英文,翻译过来叫做“小城”。高中同学叫我“小程”,我把自己叫做“小城”。多年以后,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叫做《小城之春》。其中有神秘的联系吗?我不知道。
用巨大的热情去生活。看到17岁的我给同学的留言里所写的这句话,它一直是我生活的准则,激励着我。
“飞旋的时代”来自当时流行的一首歌,而大段留言最后一句“这世界属于你”来自程琳的歌曲《趁你还年轻》。当然,那个时候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我会遇见程琳,会成为她的朋友。
1986年我给同样喜欢文学的女同学冯克琼写下的留言,其实都是在讲述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的敏感,我的喃喃自语。那个时候,我最爱的人物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我是个那么愿意去探索自己内心的人。17岁的文学少年,14岁的时就成为那个年代全县唯一在《中学生》杂志发表作文并且获奖的少年,同一年也在《大众电影》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影评《充满希望的一年》。我自己跟自己说要走文学和电影这条路。
1986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我看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1986年我最爱的女演员龚雪暂停了国内的电影事业,赴美结婚。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给她写信,从没收到过回音。等我再遇见她时,已经是将近二十年过去。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原刊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1982年,我14岁,一个已经偷看过父亲书柜里的天书《红楼梦》,喜欢写作并渴望着将来成为作家的自闭少年,跟周遭的关系很紧张。因为班主任老师的一次错误处罚,我制造了一起“ 自杀”事件并离家出走。从那以后,我就害怕进教室,害怕上课,学校后面的桃树林里,我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不知道这忧伤漫长虚空的青春期该如何度过。
电影院是我的另一个去处,在黑暗中,一道光投向银幕,我看见龚雪。银幕上的她,宛如女神,美丽多情,目光温柔而坚定,她似乎了解我全部的困苦,了解我全部的忧伤,能给我全部的安慰。
相遇之后,就期待每天都可以相见。电影院一有新电影上映,我就第一时间去看她主演的那一部,会反复看好多遍,直到电影下线。我还从各种电影杂志上将她的照片剪下来贴在笔记本上。地摊上的照片,书店里卖的挂历,电影连环画,甚至糖果盒,只要是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会去搜集。我还从《上影画报》上找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通讯地址,给她写信,向她诉说我的少年心事。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各地影迷给写给龚雪的信,几乎每天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装着送到上影厂的传达室,她根本看不过来。
1983年到1985年是我的高中时代,也是龚雪的事业的巅峰时期,她成为这三年登上中国的电影杂志封面频率最快的女明星,她主演的《石榴花》、《快乐的单身汉》、《大桥下面》都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她也在1984年获得了金鸡奖和百花奖的两个影后奖。
在这三年里,我的作文《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在《中学生》杂志获奖,我的影评也第一次登上了《大众电影》,这在一个小县城成为很轰动的事情。学校老师安排我去低年级做讲座,试图把我树立成新的典型,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按照家长和老师所设计的人生轨迹去走我的路。我相信,我终究会离开这个小城,我会等到龚雪的回信,或者说我能在某天某地见到她。
1986年,我参加了工作,到电影院当上了一名放映员。我不知道我和电影的缘分是不是与龚雪有关。而这一年,龚雪赴美留学,与丈夫团聚。
龚雪从大银幕上消失,也淡出了公众的视野。对我而言,这意味着青春期的结束。人在年少的时候有很多的郁闷与无奈,必须寻找一个“偶像”来见证自己存在的价值,直到让这个价值成为自己的信仰。有时候,一首歌,一本书,一部电影,都有可能让感觉空虚的生命充盈。
1995年,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
2003年,我第一次见到了龚雪,这离我第一次给她写信已过去整整20年。龚雪是从美国飞到北京来CCTV6电影频道录制《流金岁月》节目的。电影频道的领导请龚雪,著名演员向梅,张良到全聚德吃烤鸭,我有幸也出席了这顿晚宴。我还特意带去了我的书《我的摄影机不撒谎——先锋电影人档案》送给龚雪。
2006年10月,我接到龚雪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三年过去,龚雪已经全家从美国迁回上海。龚雪告诉我,她听朋友说,在我写的一系列回顾百花奖的文章中看到关于她的那一篇了,她非常感谢。我告诉龚雪,十月底百花奖将在杭州举办,我邀请她出席。她告诉我,她的先生就是杭州人。这也是龚雪20年后第一次出席中国电影界的活动。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龚雪,我少年时光的永恒见证。
1986年夏天,经父母多方奔走,给领导送礼,给我赢得了招工考试的机会,就像电影《孔雀》里张静初的父母给她找工作四处托人一样。我是被录取者之一,我进入云阳县电影公司,成为一名电影放映员。18岁,我走上了社会,走上了工作岗位。
电影公司的经理陈大惠的女儿是我小学同学陈辉。她也在电影公司工作。世界很小,我经常会去陈辉那里看《银幕内外》、《大众电影》,还有不少电影的剪辑完成文学台本。9年以后,我从云阳县电影公司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
我先在电影公司的宣传股工作了一段时间,给新电影写幻灯片文案,然后被分配到长江三峡边的一个小镇故陵电影院放电影。
连行李都来不及带就直接去上班了。记得我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一部巴基斯坦的影片《海誓山盟》,人山人海的观众,爆满。
第二天,复习班的同学,我的好朋友梁锐帮我把箱子送到了故陵。
去往那个小镇要坐船去。
1986年,在那个小镇,我遇见了第一个同性恋爱人。
1986年,我们相识时18岁,我在毗邻三峡,长江边的一个只有一条石板街的小镇电影院工作,他在农行的营业所工作。他比我小25天,我们都是刚参加工作。
小镇电影院很红火,尤其是晚上,观众都爆满,还时常发生观众在售票窗口为抢电影票斗殴的事。因此我每天工作都很忙。
农行的营业所却很清淡,并没有多少人去存钱。放完电影的第二天上午我都会去营业所存电影院的票款。我最先看到的是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他点钞,填写存单,盖印鉴的动作熟练而轻盈。
之后发生的故事,就是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小县城的人来说从没有人听说过的两个男生惊世骇俗的爱情。我们在长江边的小镇,把青春最美好,闪光,痴狂的日子给予了对方。
他陪我在电影院的放映室放电影,我陪他在银行上班。我们都喜欢刘文正,费翔的歌,我们买了很多他们的盒带。
1987年,我去成都考中戏,他送我从云阳到万州换乘大船,因为难舍,我们又坐船返回云阳。然后再从云阳到万州。我记得在万州告别的时候,我们在江边的趸船上吻别。完全不在乎这是否惊世骇俗。
到了成都,考试的一个月内给我给他写过30几封信。我甚至买了空白磁带,用姑姑家(考试借住在姑姑家)的录音机录下对他满满的思念。我把这磁带寄给了他,让他在看到我的信件的同时,还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当然,他的回信也源源不断寄到成都。考试完回到小镇,我们重逢的时候,他在上班,看到我出现,他哇哇大叫着我的名字,拉着我就往他三楼的宿舍跑,打开门,我们拥抱在一起。
在我送他的《大众电影》出版的明星挂历上,我们会把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打上一个勾。我们买的书,磁带都会盖上我们俩的印鉴。
他想,可能我考上中戏,我们就会分开了。虽然那年我的专业通过了,可是因为文化分没有过,最终没有离开小城。
1988年我们决定一起去长沙考点考中戏,考试之余,我们在长沙留下我们的爱情足迹。那年我们也还不到20岁而已,我们的世界就好像只有我们。为了能永远在一起,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考大学才能离开小城。
我们如此密切的生活在一起,让我们付出了代价。有一次,他母亲(县农行的行长)来小镇检查工作同时看望他,我正在他的宿舍,躲在柜中的我被他母亲发现了。
他母亲通过权力把他调回了县城,我们不得不经常通过请假的方式见面。
我清晨坐船到县城,他利用银行储蓄所中饭吃饭的时间,在县城江边的廉价旅馆约会。约会结束后,我又坐船返回小镇电影院上班。
我们曾一起决定逃离云阳这座小城私奔去广东打工,可是被他妈妈发现,我们被强行带回家。我们拉着彼此的手不松开,一起回到他家。来到他家,他关上房间门,我们拥抱在一起无声的痛哭。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他母亲通知了我的父母和单位,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
世界上所有爱情故事里的细节,跌宕,全部在我们第一次的爱情里呈现。
后来,他结婚了,后来,我考到北京电影学院。
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面他跟我说:“你已经永远离开了这座让我们伤心的小城,而我,将永远在这里。”
每次我读到这句话,都会泪流满面。他甚至也说过想抛妻弃子到北京来找我。可是,我不想发生这样巨大的变故了。我用了很多年时间才从这个爱情里抽离。我怕想他,怕看见所有与他相关的物件。
前几年,春节回老家,我们多年后再见面,他喝醉了,给我听他手机里下载的歌,全是1987年1988年我们共同喜欢的那些歌。
我对他说,不要遗憾什么了,我们已经把最好的时光,最好的自己给了对方。这还不够?这太值了。
我不知道他如何释怀的。我已经释怀了。他说他儿子的名字来自我们俩当年共同喜欢的刘文正的一首歌《诺言》。他用这样美好的方式纪念我们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应母校云阳中学去做演讲,见到了他的儿子,我送了他儿子一本英文版的《小王子》。他儿子上初中,我跟他说我是他爸爸的一位老朋友。
今年春节我又回到故乡,我们约了好几次,因为我还有老同学,老同事要应酬,最后才见到他。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打麻将。打完麻将,他又拉我去江边喝夜啤酒。他现在一切都很好,刚刚被提拔为行长。这对一个在县城工作的60后来说,已经是圆满了。虽然比起年轻时清秀的他已经发福,可是美好的轮廓依然。
1980年代的爱情,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曾为他许下诺言,不知怎么能实现,想起他小小的心灵,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虽然是我为他许下的诺言,也是我深藏在内心的心愿,诺言愿,谁知道要等到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