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关于四川的早期历史,史书记载一直语焉不详。被奉为经典的《尚书》和第一手史料甲骨文中,都提到了“蜀”。但对这个“蜀”的解释,却又各有争议。史学家们很难相信,在遥远的成都平原,会有一个方国,通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与商王朝、周王朝有直接的交往。历史的真相隐于时间的幕后,但有一些传说,一直在当地流传。一些在蜀地生活过的人,把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整理出来,努力给未来留下线索,比如扬雄的《蜀王本纪》、常璩的《华阳国志》、李白的《蜀道难》。“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这个跨越千年的李白之叹,也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寂默了千年。
由笔者所著的《从三星堆遗址看成都平原文明进程》一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一本在考古学文化的框架下,通过对成都平原这一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的早期考古材料进行分析,来推测成都平原社会发展历程的书籍。总体而言,成都平原经历了“桂圆桥文化”(公元前4900~4700年)→“桂圆桥二期”(公元前4700~4300年)→“宝墩文化”(含过渡期,公元前4300~3900年)→“三星堆文化”(公元前3900~3100年)→“十二桥文化”(起始与结束年代尚无定论)这几个大的考古学文化发展阶段。其中三星堆文化的代表性遗址就是我们熟悉的三星堆遗址,十二桥文化则是金沙遗址。
从向普通读者揭开古蜀国神秘面纱这一视角来看,这本学术著作,似乎就有了一些向“外人”道的价值。
“礼别尊卑”,三星堆已然迈入文明
今天的成都平原,田野青青、稻麦飘香,城市星罗棋布。然而,五千年前的成都平原,树木茂密到暗无天日,人在林中不辨方位、极易迷失。同一片土地,从迷失森林到宜居城市,间隔着的是人类历史最波澜壮阔的五千年。
时光倒转回五千年前,发源于龙门山脉的河流,由于每年洪水涨落,河边的漫滩和一级阶地无法生长大树,视野尚算开阔,所以成都平原目前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晚期遗存桂圆桥遗址,就位于一条无名古河道的漫滩和一级阶地上。从此,以桂圆桥遗址为代表的先民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用简陋的石斧“刀耕火种”,开始征服成都平原的苍莽林海。
经过大约有五六百年的发展,岷江流域突然就涌现了一批城壕一体的聚落,芒城、双河、盐店、紫竹、高山、宝墩这6座宝墩文化早期的古城先后出现在岷江外江以西的盆缘山前地带。从桂圆桥文化到宝墩文化是成都平原文明进程的一个质变,但积累成质变的量变过程,目前并不特别清楚。至晚从宝墩文化开始,水稻就在农业种植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稻作农业无疑更适合成都平原的气候环境,但相比于旱作农业,稻作农业有更高的技术要求,稻作农业如何传入成都平原,又如何在成都平原普及开来,我们现在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有一点毫无疑问,稻作农业带来的剩余粮食,支撑起了当时的人口繁殖和聚落扩张。对于史前社会而言,人口规模是社会发展的首要影响因素,在考古上体现为聚落数量的增多和规模的扩大。岷江流域聚落的GIS(地理信息系统)分析,完美地展现了宝墩文化时期成都平原的聚落发展,却也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宝墩晚期,6座分布在岷江外江以西的城壕聚落齐齐衰落,岷江内江流域的鱼凫城和郫县古城兴起,而到了三星堆文化开始的Ⅵ段(大约公元前1900~1750年),岷江流域的聚落竟然神秘地消失了。
成都平原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一个区域的遗址都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成都平原北部、沱江流域的代表遗址三星堆,发展正欣欣向荣,扩张城池、增厚城墙。
成都平原一南一北,在同一时间,社会发展竟然如此不同?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随着对三星堆遗址的深入分析,一个不同寻常的点出现了,就是三星堆遗址的城市结构,显示出与城内马牧河有非同寻常的关联。三星堆最早的聚落就兴起于马牧河凸岸,然后选择了防御条件最好的两河之间(马牧河与鸭子河之间)修筑月亮湾小城,并且月亮湾小城南城墙应该就是沿马牧河而建……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面积约为3.6平方公里的三星堆古城。
如果说马牧河造就了三星堆遗址今天的格局,而最让三星堆考古人遗憾的一件事,就是三星堆城内的堆积,也大半毁于此河。如果三星堆古城的规划与马牧河有关,为什么他们不惧马牧河的洪水,把河圈入城中?难道那时候他们就有了类似都江堰的水利技术,可以调节流入三星堆城内的水量大小?都江堰的设计理念这么成熟,必有所本,难道源头竟然是在三星堆?
这个论证的过程,应该说很为曲折,因为欠缺直接的考古证据。但是,所有的分析结果,都指向三星堆人有这项水利技术,尽管某些设计上可能还比较原始。“治水”不是一个简单的社会行为,需要部族间的紧密联系和协作,客观上可能会优化当时的社会组织结构,甚至可能导致人群的分工和阶层的分化。而人群的分工与分化可见于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出土人物造像上——冠服华丽的大立人、身着铠甲的武士、素衣的执事和赤裸上身的跪坐顶尊人。我们知道,“礼别尊卑”,如果尊卑能在服饰上体现出来,就说明这个社会已经有了制度化的“礼”。有城市、有礼制、有青铜,三星堆虽不属衣冠华夏,却也已然迈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