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回归语文学
近代欧洲最激进的虚无主义哲学家尼采(1844—1900)曾是一位十分失败的古典语文学家,晚年的尼采最终从他可怕的失败经验中顿悟出了最宝贵的语文学精神。他曾说语文学是一种慢慢读的艺术,是一种处理言辞的金匠般的艺术和鉴赏力。这种慢慢读的艺术就是语文学最值得珍惜的学术精神,失去语文学这门艺术就意味着我们将会失去一种最好的教学方式,失去众多宝贵和丰富的历史记忆,也将不再能接近已被现代性摧毁了的生活方式,不能享受和人类的过去相沟通的那份奥妙。语文学水准的降低意味着人类文明的失落,表明人类阅读他们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并因此而能够保存他们人性尺度的那个能力的丧失。尼采还说,我们语文学家的任务无非是要理解古典、现实和我们自己。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印度学教授希尔顿·波洛克先生无疑是当今国际学界最著名的语文学倡导者,他不遗余力地呼吁语文学的回归和复兴。遗憾的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在以德国印度学家为主的欧洲学者们中得到热烈的回应,他们说:“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语文学,你让我们回到哪里去?”今天,当我在中国学界呼吁回归语文学时,也深恐会面临类似的困境和不一样的问题:“何谓语文学?你要我们回到哪里去?”其实,语文学曾经一度在中国大放异彩,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人文科学研究出现过的昙花一现的辉煌,与语文学的引入和被推崇有很大的关联。今天我们或只要能够回归那个曾经引导学术走向辉煌的语文学传统,并以一种开放的心态、与时俱进的眼光去看待它、把握住它的最新动态,我们的人文科学研究就一定能够做得更加坚实,我们也就会更有自信地与世界一流学术接轨。于此,我或更应当呼吁的是语文学知识和训练的普及,因为一个完全缺乏语文学训练的学术团体,是永远不可能崛起于世界学术之林的。
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将语文学与理论视为人文科学的两种互相对立的学术方法,且都崇理论而抑语文学。实际上,唯有语文学才是人文科学研究最基本的学术方法,而理论不是方法,它或能为我们打开一种新的学术视野、启发一种新的学术视角、提供一种新颖的叙事范式,但任何一种理论都不能替代对文本做细致、扎实的语文学研究。人文科学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要证明某种理论是如何颠扑不破,如何放之四海而皆准,而是为了揭示人类精神文明的丰富性、复杂性,揭示人类历史错综复杂的发展轨迹,它们都无法用任何一种理论来总结和概括。人文科学研究永远应该从文本而不是从任何一种理论出发,理论无论走出多远,升华多高,新意如何迭出,最终都必须能够回到在文本的约束下更好地理解文本这个落脚点上,即使这个落脚点并不是人文研究的终点。(沈卫荣)
(本文图片均选自《回归语文学》《回归语文学》沈卫荣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