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多数人的印象里,精神病院,或者说疯癫世界,是扭曲的、狂乱的、危险的、可怖的。精神病患的语言,则是没有意义的噪音。而作者春媚,却从疯癫世界里过滤出一则又一则故事,仿佛校准了电台,清晰地播放出那群迷途灵魂的心声。
春媚的本职工作是在美国高校历史系教书,她在任教同时修完临床心理健康硕士,并在美国的一家精神病院从事心理咨询工作达一年之久。她将这段经历写在《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一书中,展现了美国隐形、暗淡的一面,也书写了一群畸零人破碎、悲伤的内心。
就像刘瑜在推荐本书中所说的,“我们所看到的美国几乎总是明亮、积极、振奋,春媚的这本书却带领我们来到了它的背面。孤独、犯罪、疾病、疯狂、绝望……如此密密麻麻的伤痛在那个光鲜世界的背面无声流淌,春媚用她的慈悲为它拧开了音量。”节选在这里的这篇文章,写的就是春媚接触过的一个病人,他是纹着泪痕刺青,躁动易怒的瘾君子,同时也是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渴望爱才以卵击石的十六岁孩子。文章原标题为“暴力之毒——铁骑党少年”。
《疯癫笔记:我在美国精神病院的实习经历》,春媚 著,汉唐阳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暴力的来临
无需揣测
风暴
顷刻之间
无知的毒
千百年来
血液中流淌
金马让人过目不忘。一条阿Q式的小辫挂在脑后,眼底一滴巨大的泪痕刺青,整个上身被密密麻麻的文身覆盖,让目光找不到任何歇脚的地方。
一名工作多年的精神科医生告诉我他总结的“t大于t”理论:如果一个人的文身(tattoo)多于他的牙齿(teeth),那么他大概就有反社会人格。因为吸毒和无心护齿,瘾君子们的牙通常很差,而罪犯又乐于全身刺青。这虽是个笑话,不过用在金马身上倒不为过:泪痕刺青在美国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嚣张地向世人宣告着自己是杀人犯或有亲友被谋杀的身份。
反社会人格的人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无法共情,体会不到他人的痛苦,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就完全无感。这样一来伤害很难被察觉,二来伤害巨大。电影《教父》和《沉默的羔羊》中的主角们就有反社会人格,他们在没有罪恶感的杀戮中,轻易地实现了自己邪恶的设计。
金马所在的“信任”科室是专为青少年吸毒病人准备的,这里既有运气坏到初次涉毒就被抓的新手,也有多年的惯犯。他们大多像退潮后的螃蟹一样横行霸道,一面嘲笑精神症的病人们是疯子,一面羞辱性犯罪的病人是变态,而他们通常自称为无辜的倒霉蛋,只不过碰巧被警察撞上,来这里短暂地受罪罢了。
毒品交易是混乱又有序的地下世界,有着严密的组织和丛林法则。没有人会透露他们的毒品从何而来,而医院也不主动询问这样的信息。
在这里,初犯向惯犯学到了最新毒品和如何获取的知识,惯犯得到了指挥的对象和众人的拥戴。一个绑着石膏的少年,据说磕药到癫狂的时候,一边开枪一边旋转,一颗流弹射中自己的右臂。尽管胳膊上至今还绑着石膏,在医院里无人敢惹。他们不时比较着谁更厉害,有时需要通过小帮派之间的打斗决定,在医院里三心二意地混着日子。
美国的农村既没有温饱压力,又少有离开家乡、出人头地的动机。这里十六岁的青少年的世界里有一辆车、爱情、性,还有酒精和大麻。黄昏看上去美丽迷人,破旧的皮卡在乡间的小路上驰骋,留下尘土飞扬。夜晚的露天电影院里,远远传来车里少男少女的欢笑调情。空地上射击捕猎,运气好的弄到几罐父亲的啤酒,夜深了听见酒瓶碰撞地面的声音,霎那间便又被无边的玉米地吞没。小镇的生活单调而无聊。
宁静的乡村给人一种浪漫安全的错觉,就像美国女歌手霉霉(Taylor Swift)的乡村歌曲一样,让人忘记了愚昧和落后的真相。乡村的犯罪和都市街道的枪战不同,它是残忍的、内部的,大多与秘密组织和保守的信仰融合在一起。如果说城市的贫穷毫无疑义地展示在天桥下、教堂外、政府大楼前,这里的贫穷就藏在一望无际的草场后、人迹罕至的湖泊旁;它是鲜有人关心的死水,毒品、犯罪和破裂家庭的温床。
金马完全不需要在医院获得任何新鲜的知识,十六岁的他早已是毒品领域内的专家。他和同是凡尔赛村来的几个人很快就结成了小团伙,在“信任”科室里横冲直撞,他们大约之前就认识吧。金马虽然身材瘦小,默不作声,但并不妨碍他一副无所畏惧、唯我独尊的模样。
“大麻是你的首选毒品吗?”
“切!”金马没有理会我,却反问道,“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你的药检还显示有其他毒品。”
“操!我怎么知道它们为什么在里面,反正我只用了大麻。再说大麻根本就不是他妈的毒品!在许多州都是合法的,所以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他凌厉的眼光,坚决而凶狠。
“合法的是药用大麻,何况这里也不是别的州。”
金马对于我的异议十分不满,他猛地踢了一下桌角,咖啡杯颤动,我在心里测了一下门的位置、我与门的距离以及拨打电话需要的时间。他紧盯着我,毫不掩饰他的仔细观察。
“请你平静一下,坐好。再这样的话,我就只能把你送回科室,取消面谈了。”
金马不再踢腿,依然半躺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一条腿撑地,另一条不停地摇晃着。“有口香糖吗?”他咂了咂嘴。
我递了一片给他。办公室里总会备一些口香糖和糖果,戒毒病人的口中常会浮现毒品的味道,这很容易诱发残留的毒瘾。
“你在E镇的中餐馆打工吗?”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问我是不是在中餐馆工作?”我重复了一遍,以为听错了他的南方口音。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难以判断这仅是愚昧无知的失礼,还是直白恶意的挑衅。
我眼前浮现出乡村小镇的中餐馆里,金马对着一个不太会说英语的年轻女招待,和身旁的朋友指指点点,那条稀疏的小辫在笑声中前仰后合。女招待满口“先生、先生”地打扫杯盘狼藉的桌子。我心里一阵恶心,想冲他大喊:“你这个愚昧无知的混蛋!我们不只有一张脸!”
作为专业咨询师,对于恶毒的讽刺我应该一笑了之,表露出情绪反倒会让对方占据上风,这只不过是故意激怒我的伎俩罢了。但是在金马身边,我变得紧张,斤斤计较。我感到不安,放大镜下自己的口音、长相、装扮、举止和言行都显得可笑。也许我对于自己是否属于这里的怀疑从未消除。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我真的能够触及他们的心灵吗,还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一种伪装者的不安全感像开闸的洪水冲开大坝。
“我没有在中餐馆工作过。”我尽量不动声色。“你妈妈送你来医院的,是吗?”
记录上说金马的妈妈向法官提出请愿,她说儿子是个扯谎艺术家,一张口尽是谎言。她对儿子的吸毒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借助法律的强制手段让他来戒毒所。
“她自己还不是几进几出,还他妈的好意思说我?有什么资格说我?贱货!”金马吼道。
金马的母亲已经戒毒,但是年轻时毒瘾很深,在戒毒所和流浪中缺席了金马的童年时光。金马的父亲几年前因为纵火罪被判刑二十年,他在审判期间多次威胁法官和陪审员,让大众陪审员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几个月。他们甚至被保护起来统一住宿,直到终审判决的那天。
自从父亲入狱之后,戒了毒的妈妈终于回归了家庭。金马对于妈妈的长期离家至今心存怨恨,但同时也最大程度地利用了她的内疚。很长时间里妈妈一直相信儿子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痛才去吸毒,所以一直宽容金马的行径并给予金钱上的支持。于是在金马和妈妈之间至今存在着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关系,妈妈于金马既内疚又痛心,金马于妈妈既怨恨又需要。
“你觉得家庭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我他妈不想谈这个,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这次面谈之后,金马的不合作愈演愈烈,如果说大部分“信任”的成员是外强中干地消极抵抗、暗箭伤人,那么他的暴戾不合作就是毫不掩饰地肆无忌惮。他要么毫不理睬我的问题,要么当众威胁,将狰狞的脸直接伸到我的面前,大声地咆哮:“操你妈,我讨厌你!”他试图给我难堪,在人来人往的过道,拉住每个经过的工作人员要求换咨询师。
那是异常寒冷的一年。宝城的冬天一向温和,也就一两场小雪的样子。不过偶尔也会发发脾气,抑或是圣诞老人终于听到了南方孩子的祈求?那个冬天连续下了四天的大雪,十五英寸的积雪瘫痪了城市的交通,没见过大雪的南方人很快就关闭了学校和工厂,在家里等着雪化路通。
我也被困在家里,对着窗外冰冻的车道,浏览当地的《宝城日报》。除了大雪造成的各起交通事故,头条新闻是一桩正在审理的案件,发生在离我只有几十英里的地方。被控谋杀罪的是一名铁骑党成员,死者是他的亲叔叔,原因是叔叔想要脱离这个近似黑社会的团体,但没有遵照既定的规则和仪式,所以遭到了包括犯人在内的三名成员的集体惩罚。他们将受害人骗到树林里,然后分尸沉入湖底。资料还显示,犯人的前妻六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铁骑党是一个地下摩托车党,一个号称“罪恶天使”的非法黑社会组织的一部分。多年前全美摩托车协的主席曾宣称百分之九十九的摩托车党成员都非罪犯,以此强调他们的合法身份。而铁骑党员们就按着这个逻辑自称为“百分之一”,用来标榜自己是犯罪的摩托车党。
案件惨烈的细节让我有些恍惚,突然间我觉得名字和地点有些熟悉:金豹,凡尔赛村。我想到金马的记录上说他还有一个哥哥,据说好几年前也曾经是“信任”科室的一员。我打了个冷战,一阵心寒。窗外积雪映照下的世界,光亮惨白得可怕。
半年多来,周围的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地工作,而我也轻易地被带入了这样常规的氛围之中,每天按部就班地面谈,写报告,开会。可是有些时候,就像此刻,我会突然意识到这里的超现实。他们是自杀幸存者、自残者、精神分裂者、强奸犯、吸毒者和即将被判刑的重罪犯,这里是与常青藤、华尔街和硅谷截然不同的美国,是鲜为人知但再真实不过的美国。
雪化之后回到医院的时候,彪悍的金马好像换了个人,他同意和我见面,继续接受治疗。听说他刚经历了一次惊恐发作,突然之间无法呼吸、血压骤升、失去控制,然后被送到当地的医院急救。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操!”金马双脚一如既往地翘在桌上,椅子一边着地,来回晃着,“都他妈的傻×,蠢得一塌糊涂。我都说过他妈的多少次了,我没有吸毒,你们什么时候让我走?”
我突然觉得愤怒,我们依然像两个陌生人,他还在无止境地说着脏话,不把我当人看。
“我既不是审判你的法官、关押你的狱警,也不是听你抱怨的垃圾接收站!你有没有想过我很讨厌你的脏话和侮辱,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我吗?”我第一次提高声调。
金马一愣,竭力掩饰脸上的震惊。他正眼看着我,也许第一次把我当作平等的人看待,而不是中餐馆里的女招待,或是带着口音的可笑女人在一直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
“那种感觉很……”
“很什么?”
“很可怕。”
他点了点头,身体不知何时停止了晃动,反倒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我会坐牢。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害怕过,就连小时候我爸用鞭子抽我的时候也没有。有一次好几个星期都只有我和我哥在家,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家里没有吃的,我到后院找一些野果子吃,忽然看见一条蛇对着我。我抄起爸爸的刀,把它剁成了很多块,我现在都还记得蛇头冲着我的样子。我哥跟我说:‘示弱是通往死亡之路,力量才是唯一可靠的真理。’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
我很想开心地宣告自己的胜利,可是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透了的公鸡,耷拉着的身体,有种等待被拔毛割颈的绝望,就连无时不在的脏话也消失了。金马被完全打败了。
我第一次见他垮下来的样子,也许他头一次遇到失控的感觉,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你在童年必须强悍才能生存,这是你所知道的唯一生存之道。因为父母的缺失和家庭的动荡搬迁,毒品一直是你生活中唯一稳定不变的存在。也许你一直都在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把自己隐藏在强悍的面具后面,只有在一个人吸毒的时候,才可以放下面具,做一回真实和软弱的你。”
金马没有作声,他的双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着陆,他低头盯着它们,依然抖动。
“试着感受一下你的恐惧,如果它藏在你身上的某个部位的话,会在哪里?有颜色、温度和质地吗?”
与思想和情绪相比,身体的感觉是更为深入、真实且难以掩盖的自我,而心理的伤痛也或多或少会在身体上有所表现。
“胸口。紧!红色、硬、冷,很压迫。”
“你问胸口需要些什么?”
“抚摸。”
“不要压制这种恐惧感,想象它是一片云,缓缓飘过蓝色的天空。你就在这里看着它经过,不要催促,只是看着。”
“里面有一个盒子,一个打不开的盒子。我想打碎这个装满恐惧的铁盒,把它们都放出来,可是一想到这里,好像又要惊恐发作。我办不到!”
他突然睁开双眼,瘫倒在椅子上。
“也许你还没有准备好。”
在金马眼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饥饿无助的小男孩,他惊恐地对着蛇头,颤巍巍地举起尖刀。
过了两天,报纸上又登出一条金马哥哥的消息,陪审团已经通过有罪的裁定,法官判决其终身监禁,二十五年后才可以申请假释。
金马又恢复了一贯的暴戾不合作,他拒绝面谈,拒绝服药,拒绝上课。
一天,他用身体威慑一个壮硕的工作人员、一名业余橄榄球运动员。大家都很奇怪,世界那么大,他为什么偏偏选一个最高大结实的人找茬呢?
我知道,他以卵击石似的故意挑战,是用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和软弱。在这个他坚信只有靠征服才能取胜的世界里,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选择了披上战袍,头戴盔甲,决不投降,继续战斗。
医院下了最后通牒。
几天后,金马被逐出医院,移交给了执法部门。
半年之后的某天,我去沃尔玛买杀虫剂。屋外的蚂蚁和爬虫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我在寻找最剧烈的毒药。
“小姐,你很美,看起来有点面熟,在餐馆工作过吗?”
“没有。”我笑了笑,继续盯着那一瓶瓶色彩斑斓的杀虫剂,一定要找到能瞬间杀死的那种,必须一击而中,“不过,谢谢你的搭讪。”
我想到金马,那个也曾问我是否在餐馆打工的年轻人,他身在何方?是否悔悟了呢?他是否也卸下了盔甲,变得柔软,和我一样呢?
我祈祷自己在他的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哪怕五年、十年后的某一天,这粒存活下来的种子突然沐浴到了阳光雨露,发芽抽枝,生长起来,再不枯萎